第二十三章
不够厚实的背,散发出的安心感却无人能比拟,光是轻轻靠着,便能够让所有的劳累与痛苦都烟消云散。
岑凯言骑车速度不快,且骑车习惯良好,即使在赶时间也不会在车子间穿插而过,信号灯即将转色时亦不会强行闯过去。骑车十年以上,她至今都从未出过事故,就连轻微的碰撞都不曾有过,甚至被葛子盈喻为她坐过后座的人里面,骑车最安全、最让人放心的一个;而交游广阔的她自然坐过不少人的机车后座。
除了岑凯言刚拿到驾照的最初一个月和路面湿滑的时候外,葛子盈每次坐她的后座时都直接腾出两手,一副毫不担心会发生意外的模样。韦嘉恩对此早有耳闻,而她对岑凯言的骑车技术及其交通安全意识均无分毫不信任,但她喜欢双手环抱岑凯言的腰的感觉,也喜欢紧贴她的背的安心感,因此撇开安全方面的考量不谈,韦嘉恩还是每次都会紧紧抱住前座的她。
自从离开「远扬」之后,成为自由工作者的岑凯言便很少出门。大学时至少因为要去上课,又或者被室友使唤去买宵夜,到后来又为了接打工结束的女友下班而近乎每天都会出门一趟,但现在的她,除了跟葛子盈有约,或是週末或平日晚上偶尔会陪韦嘉恩出门之外,便几乎不会踏出家门半步。韦嘉恩也曾想过她这样到底是好是坏,自己当初提议她辞去「远扬」的工作又是否正确,但每当看见「纸船」的部落格又发佈了一篇新的文章,下班回家时看到那人的眼里闪烁心满意足的光,便又觉得都是因为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让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追寻自己的梦想,那个曾经一度变得黯淡的人才会再度闪闪发光。
韦嘉恩不需要她成为台上的明星、黑夜中最耀眼的亮光──假如这是她的愿望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但即便她到最后依然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小网络作家,对韦嘉恩而言,只要她还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只要她不需要因被现实压迫而放弃梦想,这样的她便比谁都更夺目。
上次像这样从后抱住她已经是两个月前。年后工作便忙碌起来,以前两人偶尔会在週末出门来一趟小旅行,不过最近也已经没有。
前座是每天都见到面、每天晚上都会抱着入睡的人,但像这样靠在她背上、透过后视镜窥看那张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脸,带来的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让她想起大学的时光。由最初藏在疏远中的亲密,至后来掀开那层原来早就毫无意义的薄纱,那些全都是她最宝贵的回忆。
现在的生活固然美好得像做梦一样──就算工作有时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生活上的琐事亦间中会让人头昏脑胀,但只要一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爱的那人、为了二人的将来,所有的劳累便似乎通通算不上什么──,只是她偶尔也会怀念那时候平凡的幸福。
她仍清楚记得大二寒假的那天。那年的冬天印象中比前一年更冷,正值寒流来袭,当天夜间气温不足10度。步出打工的速食店时,户外的寒冷让她打了个冷颤,鑽进衣领的冷风使她想起第一次感觉跟岑凯言亲近了点的那日。也许是潜意识下的指令,也或许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总而言之当时她停住了正在往捷运站走去的脚步,视线移向对街──那个上次偶遇岑凯言的地方。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到看见对方呆住几秒后有点犹豫地朝她扬了下手,韦嘉恩才回过神来,楞楞地挥手回应。下一秒,两人同时失笑。儘管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韦嘉恩仍觉得彷彿能听见她的笑声;虽然她从来没听过岑凯言的笑声,甚至没看过她露出比那抹淡然的笑更多的笑容。
岑凯言招手示意她过去。
来到马路另一边的时候,岑凯言手上经已拿着那顶铁灰色安全帽。这时她已经不会拒绝岑凯言的好意;毕竟她每次都拗不过对方。
这次岑凯言没有准备暖暖包,附近也没有超商可以买,手边能够起到保暖作用的就只有她身上的羽绒外套、机车手套,以及刚煎好的锅贴。
双手在骑车时被冻僵的话可能会引起意外,韦嘉恩又坚持不肯穿她的羽绒外套,正为此发愁的岑凯言将锅贴提起到眼睛水平的高度看了看,纠结的表情带着一点点呆笨。韦嘉恩头一次发现,这个平日表情淡漠的学姐原来也有可爱的一面。
锅贴终是被放进车厢里,手套和外套依然好好地穿在岑凯言手上身上。上车后,岑凯言叫后座的人将手插进她羽绒外套的口袋里。韦嘉恩有些犹豫;衣袋在岑凯言腰间的位置,把手插进去意味着自己的双手要环在她腰上──儘管知道对方并没想那么多,这样的举动依然亲密得令她踌躇不已。
风在呼啸。透过后视镜,她与前座的人对上视线。有一瞬间,她感觉似是看见一抹看不透的情绪在那双眼眸里流淌。下一刻,岑凯言将眼睛别开,并拉下安全帽镜片。手腕被抓住,然后便感觉到双手被温暖包覆,掌心下的触感有点柔软。墨色镜片让韦嘉恩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抱紧,要开车了。」感觉到她想抽回手的岑凯言说,那道声音似乎比平常冷了些许,也可能是因为韦嘉恩自己的体温升高了几度;而声音里的绷紧则是由于寒冷的天气──韦嘉恩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感到紧张的人并不只自己。
几天后再次见到岑凯言时,比起意外,更多的是连她本人都没察觉到的喜悦。
之后是隔週、隔週的隔週⋯⋯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期待岑凯言的出现,每次走出速食店时,视线都会第一时间投向对街。她们从未约定过,不过她知道每週总有一次──有时候是两次──,那台棕黑机车会停在对街,车身在路灯与自锅贴店流洩而出的光线下闪烁;那人会倚在车上,以深沉的眼神望向她的方向,似是偶然,又像是刻意。
她没问岑凯言为什么总是出现在那里,岑凯言也什么都没说,甚至连那顶尺寸正好的白色安全帽,她们也都隻字未提。
见面时流过内心的暖流、见不到面时悵然若失的空虚、环上她的腰时微微颤抖的指尖、靠在她背上时渐趋平和的心情、分别时的不捨、平日里的思念……事后回想,一切其实早在那时已经有跡可寻;只是当时的她没想到那么多,满脑子只想着原来自己从小所渴望的,不过是这么简单的被谁放在心上,又将谁放进心里的感觉,同时也担心这样的幸福会转眼就从自己手上流走。
环在腰间的手轻轻收紧,趁着在红灯前停车等候的时间,岑凯言脱下手套摸了摸那人的手,转过头去问︰「会冷吗?」
「不会,」韦嘉恩摇头,又往前座的人靠近了些许。「只是想抱抱你。」
「哦。」不知该怎么反应的岑凯言木訥地应了一声。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太会回应韦嘉恩那些正面表达爱意的话语或表现。
明明自己常常无意识地说一些令人心动的甜言蜜语。韦嘉恩轻轻一笑,慢慢闭上了眼,让思绪放空,只全心全意感受前座人的温暖。
晚餐是家附近的热炒店。
韦嘉恩本来说要回去再煮饭,然而在看见她眼里那藏也藏不住的疲倦之后,岑凯言便直接熄火,将后座人拖下车并带进店里。
今天的韦嘉恩依然吃得不多,吃饭途中,有好几次看见她手摸着胃,微微皱眉。可是就算问她是不是胃不舒服,她也仅是带笑摇头,柔柔说句「没什么大不了。」
回到家后,岑凯言让韦嘉恩先进去洗澡,自己则是帮她将脱下来的套装外套掛好,晾在小阳台外透气。
之后便无事可做。
明明自己才是年长的一方,可是不只平日处处受她照顾,甚至到了想帮忙减轻她的负担时,才发现原来自己能为她做的就只有像掛衣服这样的小事。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坐在沙发上,岑凯言颓然垂首,洩气地心想。
儘管葛子盈让她先从想到的方向着手处理,但假如她想的没错,韦嘉恩真的是因为压力与疲劳才导致身体上的状况,那么归根究底,问题的癥结其实正出在她自己身上。毕竟韦嘉恩之所以那么努力地工作,除了个性使然外,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要连同她的份,肩起这个家的责任。
虽然多亏挚友和前僱主的关照,离开「远扬」后也不至于全无收入,但单凭偶尔接案的微薄薪水,要不是有韦嘉恩在,她连这间公寓的租金都付不出来。
在打理日常生活及家务琐事方面更是如此。被拜託去採购会忘记,想要帮忙煮饭却让锅子因为锅里的水烧光而底部一片焦黑,连洗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因为一整天都没想起要将洗衣机里的湿衣服拿出来,结果害衣服发臭,必须重洗。诸如此类的例子比比皆是。
别说减轻她的负担了,自己顶多就只能做到避免增加她的负担。一想到这,岑凯言比先前更感洩气。
回想同居初期,当时情况并没有这么恶劣。
她并不是毫无自理能力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大学时搬离家中,毕业后又独自在外面住了一年。吸地板、洗衣服、收拾整理,这些基本的家务事她以前也有在做,甚至到了二人同居初期,也一直在帮忙处理。只是后来,韦嘉恩为了让她可以专心写作而提议她辞去工作,从那时起,她便只剩下一个目标︰既然韦嘉恩这么努力地支持自己的梦想,说什么也一定要拿出成果。
韦嘉恩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之所以这么努力打拚,全都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那条不知是否能够看见终点的路上前行──这些她都了然于心;而自己能够回报她的方式,就只有达成梦想。
她们的梦想。
于是她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投入到写作里,只希望能早日以成果去报答恋人这些年来的付出;然而却始终不得要领。投寄的稿件通通石沉大海,就连三个月前寄出去的那篇在部落格上大获好评的自信作,今天早上也只收到「经审阅后,您的作品憾未留用」的回覆。
每一次收到投稿落选的消息,失望之馀,心情都会越发焦躁。
岑凯言的社交圈子不大,但同年龄层的人每个都称得上事业有成︰刚当上部门经理的韦嘉恩、任职副经理,大概即将会升上经理一职的葛子盈,甚至连葛子盈的女友Daisy──那个同样搞创作,并且因为太有个性而被葛子盈指称比好友更不适合职场生活的女人──也是因为在摄影界闯出一番名堂才被谢志远招揽过去「远扬」当首席摄影师。
反观自己。自由业与无业只差一线,就算自称是作家,事实却不过是个在网络上为一小撮人所知的网络作者而已;儘管从国中时起就梦想出版自己的作品,但至今仍毫无进展,屡败屡试,屡试屡败,只因有那个最爱的人无悔的支持与付出才能够像这般磕磕碰碰地尝试下去。
只是,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又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
并不是想与身边的人作比较,或是介意别人会怎样看待一事无成的自己之类的肤浅理由;假如她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经放弃这个多年来都不见曙光的梦想。之所以会考虑这些,都是因为打从她们开始交往的那时起,这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自己也已经不是能够肆无忌惮地追梦的年纪。
自己当初可不是为了让她独力承担一切才跟她在一起的。
两人的生活、两人的将来,理应由两人共同承担。
在韦嘉恩从浴室出来前,她的思绪始终在这件事上徘徊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