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吹酒醒(三)

  江簫笙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独身跪在泽水别院的大堂,面前是母亲的牌位。
  那年冬天,他失去了为他遮风避雨的母亲,一腔孺慕没了落处,寂寥与无助填满了院落每一寸角落,没有尽头的空虚将人逼到几乎窒息,他却挪不开脚步,甘愿沉浸于痛苦,抱着回忆度日。
  母亲在世时,曾对他说,让他学习当个知书明理的君子,顶天立地,就再也没人能拿他的出身说事。
  他答应了,心底却不以为意。
  孩童的世界纯粹直接,那些大人会再三斟酌,饱含恶意的言论,他们能毫无负担的说出,江簫笙听了一遍又一遍,竟慢慢生出几分厌烦。
  母亲终究要失望了,江簫笙想。
  他终究是当不了母亲心中的君子。他为了承接那些恶意,早将自己熬成寡情薄义的模样,学会抽离对世界的好奇与怜悯,专心守着母亲。
  他的爱与恨沉重庞大,却只吝嗇地分给几个人,一旦失去了谁,都能毁了他。一如母亲离世后,他被迷了心窍,将爱恨全託付给了江流川,任由拿捏。
  分明那个男人对他的憧憬无比排斥,甚至觉得负担,一次次让他学习孤寂,千万别想攀附将军府,他还是怀抱着一丝冀望。
  真是可笑,不是吗?
  江簫笙最终一败涂地,顶着面目全非的模样逃回泽水,小心翼翼地收敛起那份过于沉重的眷恋,不再期待有人能收下。
  一直到——
  猛地睁开眼,江簫笙反射性向身侧摸了一把,被褥内仅剩凉意,昨晚胡作非为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窗边木架上爬满烛泪,一夜荒唐,再清醒已是不带暖意的晨曦,朦胧洒落江簫笙床边。
  支着身子坐起,他垂首不语,良久无法回神,若非明暘来敲门,一上午就要这么荒废了。
  「小萧,一早上没见你出来,早膳都要冻了……难道是你身体又不舒坦了?」
  「没事,不过是昨晚没睡好。」江簫笙连忙应了,正要掀起被子下床,才注意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缀上了一抹艳色。
  迎着光,他抬手,袖口登时下滑,露出一截透出玉色的手臂,与掛在腕上,圆润鲜亮的红豆手串。
  玲瓏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江簫笙驀地笑了,爱惜地转了转手串,轻声低喃:「混帐,等你回来再与你算帐。」
  他在暖意中睡去,在料峭春寒中醒来。从前是恐慌,是茫然失措,而今却有了盼望,只待那日,那人会带着思念归来,哄他再入美梦。
  #
  姚盛离去后一月,长封遽然风云变色。
  先是四皇子接连发招,三皇子一再遭贬,张家人也因为国子监之事,被文官们逮住把柄,遭天下学子口诛笔伐,不断找碴,行事再也无法如从前肆无忌惮。
  原先相提并论的两位皇子,在长久的彼此算计下,终于有了高低,下位帝王是谁,在眾位大臣心中已然呼之欲出。
  但这一切,暂时与江簫笙没有什么关联。
  姚盛离开长封隔日,他去了一趟皇宫,在各方势力的覬覦下,夺到自打张家人被夺权,就空出的禁军统领位置。
  今日下朝,他领兵巡逻,恰在皇帝书房外,发现两位皇子驻足廊道,遣散内侍,言词交锋着。
  他与两人有段距离,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见相较于四皇子的气定神间,三皇子满脸通红,横眉竖目,情绪很是激动。
  看样子,似是四皇子在挑衅三皇子,正愜意欣赏输家的气愤不甘?
  江簫笙转回眼珠子,心头不安渐重──四皇子既然能潜伏多年,只为给其馀对手,甚至是自己的父亲致命一击,又怎会在成事前莽撞行事,特意出言讽刺三皇子?
  张家虽有颓败之势,毕竟多年揽权,手上兵力未遭景明帝拔除,真要豁出去对付四皇子,双方胜负犹未可知。
  扶着腰间的刀,江簫笙在两位皇子离开后,才抖落身上风雪,整理仪容,面见景明帝。
  这段期间,这位老狮王又瘦了,伸出的指尖顏色深了不少,看来憔悴得过分,只一对眼愈发明亮,叫人不敢直视。
  每每与那双眼对视,江簫笙都会想起母亲逝世前最后一段日子,当时她也有这样的眼神,为了心头放不下的执念,不惜加速燃烧生命,也要逼自己打起精神。
  「簫笙来了。」景明帝撂下笔,关切地说:「这段时间,可还习惯?」
  「回避下,臣一切都好。」江簫笙问:「陛下特意派梁公公让臣过来,可是有什么交代?」
  从堆叠的奏摺中翻出两封信,景明帝随手递予梁百,让他拿下去给江簫笙:「是边关来的信。」
  「粮草确实如你们所料,被裹在油布包中,当中塞了石头,沉在泽水城外的那段沃水底,外敌只需行军到那处,甚至不必打下泽水,就能直接拿走。」
  景明帝说一句缓一会,坑坑巴巴地说:「好消息是,姚二那小子确实找到了粮草,正准备将东西运回铁狼军驻地。」
  乍然得到姚盛的消息,江簫笙手指不禁用力,差点捏坏了信纸,只得耐下激动情绪,飞快阅读信上内容。
  可他一眼晃去,心底那份庆幸,很快就让上头的内容浇灭,全剩冷意。
  用力捏住眉心,景明帝冷笑道:「坏消息是,齐国败了,败给了自大,竟让一个不被他们放在眼底的质子耍了!」
  齐国强盛,曾经风光无限,人人都要避其锋芒。
  胜跡累累是他们骄傲的本钱,也是侵蚀人心的毒药。齐国皇族在年復一年的追捧,欺辱魏国皇子的自满中,被滔天富贵磨钝了獠牙,失去了狩猎者该有的警觉。
  被他们视为阴沟老鼠的魏国皇子,在他们不屑注目的角落,悄然编织了沾满毒药的蛛网,将齐国皇族团团包围。
  待醉生梦死的虚华遭人戳破,死亡濒临,齐国皇族才恍然,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被质子翻了天,他们的皇族无处可逃,馀孽逐渐压向泽水。」景明帝物类其伤,想起自己同样被亲儿子算计,脸色难看,道:「这一去,可就和姚二撞上了。」
  四皇子不知为何还没有动作,齐国皇族犹如丧家犬,沿路奔逃,被折断了尊严与底气,不敢与其叫板,只能带着军队,先追到沃水边,打算收取四皇子约定要给他们的「订金」。
  江簫笙知道姚盛有本事,但这份能耐,绝不是关于领兵之道。
  他压下躁动,问:「那粮草……」
  「无碍。」景明帝面带感慨,「别忘了,他兄长就在那附近的商道,接到姚盛要去泽水的消息,回了铁狼军一趟,问承王借兵打了过去,总算将齐国残孽守在了泽水外。」
  从前他戒备于姚家,分权夺利,就为了击碎铁狼军无所畏惧的气势,要亲眼看着承王轰然倒下。却不想,临到关头,他最不信任的,一意对付的,才是对他最真心的。
  他一生自认公允清正,知人善任,独独迈不过衰老的坎,幻想着过往荣光长存,打着权衡利弊的名号,实则深陷忌妒不自知。
  忌妒太子年轻力壮,国士拥戴,未来不可小覷;忌妒承王爷威名不堕,不再策马打头,依旧被士兵们奉为信仰,崇拜追随。
  景明帝深吐出一口绵长的气,多年沉鬱心结翻出,让他脱了力,半瘫在龙椅上。
  他苍老的眼已然乾涩,无声无息腐烂的苦闷流不出,全沉甸甸压在他的胸口。
  景明帝望向殿外明灿的阳光,那样亮,那样温暖,他却觉得身体又冷了几分,年迈的躯体彷彿枯朽老木,僵硬难行,即将倾倒。走神许久,他终是下定决心,招手唤来梁百,让他去取件东西。
  阶梯下,江簫笙松了口气,目光凝在腕上的红豆手串。
  有姚瓚在,姚盛安危应无大患。就是这四皇子……为何齐国已释出诚意,还不曾动作?
  他正思索,梁百已轻手轻脚地返回,手上捧着一个布包,朝他推了过来,「大人请。」
  江簫笙接过,那布包极不起眼,却意外地沉,捏着像是里头放了一叠纸,与一个印章:「陛下这是?」
  景明帝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今日晚了,这布包明早替我送到太子府,不得经由他手,你一定亲眼看着,这布包确实有交到他手上。」
  江簫似有所觉,掀袍跪拜,眼神凝重,郑重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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