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二)
这座堡垒完全属于黑暗。
当萝兰牵着李虂亚，平缓降落在应许之地，属于绝望的气息，立刻迎面扑来。
作为感觉不到冷暖的魔法生物，看着矗立于一片荒芜之中的黑色城堡，李虂亚竟然觉得有一丝寒意，悄悄从背脊窜上来。
萝兰安抚的问：「害怕？」
李虂亚眨眨眼，然后摇头：「我不怕。你说过，这里只是某人的梦境，没有谁能伤害得了我，不是吗？」
萝兰眸光略略顿了下，笑容无异：「是啊，没有人能伤害你。」
你拥有万魔诅咒，谁也伤不了你。
李虂亚自然听不见他内心所想。
我指着不见入口的黑色城堡，困惑地说：「没有门，我们要如何进去？难道使用魔法强行进入？」
萝兰没有答话，只是牵着我继续往前走，停在城堡面前。然后他拉起我的手，贴向冰冷刺骨的墙面。
李虂亚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不料，萝兰施了魔法，将我牢牢定格在这一瞬间。
上一刻，我还在讚叹自家老祖宗懂得护崽，怎么下一秒，他就想拉着我去送死！
李虂亚急得大叫：「你你你——」
萝兰却用眼神示意我安静，并且看向被我触碰的墙面。
我这才发现，被我碰触的那面墙，如一片浓黑雾靄，被风吹散开来，自动浮出一扇门。
惊讶之馀，我感觉施加在手上的魔力跟着解除。
萝兰依然笑得那样温柔：「这里可不是随便的地方。打从我们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我们所有举动，尽在魔君的掌握之中。至于这座城堡，每一块砖石，都是从魔君的魔力根基，一块块切割下来，堆砌而成。」
魔法生物不像普通人类，需要藉由怀胎来孕育后代。
当两个魔法生物结为亲密伴侣，并且决定留下后代子嗣，首先得从双方的魔力根基，各自抽出一小部分，再将这两份根基融合成一体。
然后，魔君会对这个结晶施下魔咒，这个结晶就会慢慢长大，拥有幼童身躯。至于这个魔力结晶是男还是女，一开始双方就已经决定好。
也就是说，魔法生物孕育的后代，从头到脚，确确实实是血脉相连；毕竟，魔力根基等同于人类的血与肉，光是要剥下一小部份，所承担的损害，都是不可逆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座瀰漫着死亡气息的城堡，居然是从初任魔君的魔力根基一片片削割下来。
换句话说，这座城堡，等同于魔君的另一个化身啊！
难怪没有人胆敢随便踏入应许之地。
当萝兰再次牵起我的手，走入一片闃黑空间，我才猛然惊醒回神。
我紧张兮兮的压低声音：「我们就这样不请自来，真的可以吗？」
一踏入阴森森的屋内，萝兰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眸光，抿成一直线的嘴唇，在在显示他的紧绷，以及……愤怒？
虽然萝兰是远古大蛇，地位超然，怎么说也不敌魔君的地位崇高。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总觉得，萝兰不仅没把魔君放在眼底，甚至对他还挺不客气的，貌似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恩怨。
萝兰抬起手指，指尖对准黑暗中某一处。
他用着无比低沉的声调，近乎严苛的下达指令：「虂虂亚，用你的心去看看这一切。」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看见萝兰此时的表情，莫名起了一丝畏惧，甚至还有点想逃跑的衝动。
然而萝兰并不打算给我逃跑的机会，他忽然使劲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前方那一团滚动黑雾拋过去。
预期中的坠落并未发生，有道强大的力量，形成一片隐形的防护网，将我稳稳接住。
我躺在那张无形的魔法巨网里，眼前的黑暗豁然开朗，彷彿拉开某个故事的序幕。
雾气逐渐退散，眼前景象转为清晰。
我被一道魔法包围着，保护着，彷彿坐在剧院里，看着舞台上的戏剧一幕幕上演。
曾经在照片中见过一面的创世神，她穿着雪白长袍，张开一对雪白的四翼翅膀，裙襬舞动之间，隐约可见一双雪白赤足，脚踝处圈着一串金色流星。
是啊！也只有神，才有资格让日月星辰成为祂身上的装饰物，妆点祂的神圣美丽。
眼前这些画面，也是某人的梦境？
我实在迷惑又不解，只能继续待在魔法网里，静静观望。
创世神坐在一片奼紫千红的晚霞里，她的两颊亦被染红，披散一头曳地黑发，拥有一双灿烂如星的金眸。
不对劲！
我记得，掛在罗勒普家中的照片里，创世神明明是一双黑眸才对！
为何眼前的创世神却是黑发金眸？
创世神孤单的坐在云霞里，貌似百无聊赖，一手撑着头，一手翻动着故事书。
李虂亚惊异地睁大眼，终于看清那本故事书。
故事书有着黑色书封，上面绘着诡异图腾，一隻紫眼黑蛇横躺于书背。
故事书并非寻常尺寸，约莫一隻手臂那么长、那么宽。
然后，我听见那条紫眼黑蛇，用着萝兰的声音，对着创世神说话。
牠说：「希丽雅，今天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希丽雅：「我不想再听故事了。那些有趣的角色，只能活在潘朵拉之书里面，不能与我作伴，每一次我想到这件事，就会觉得孤单难受。」
紫眼黑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将他们变成真实。」
希丽雅眼泛迷惘：「我知道。但是，一旦我那么做，我会遭到眾神的唾弃与诅咒。」
紫眼黑蛇：「眾神已经化作人间的日月星辰，甚至转生为人类，创造了另一个新世界。祂们将你留下来看守最后一块净土，却不曾考虑过，你必须一个人渡过漫长的万年岁月，你又何必害怕祂们的诅咒？」
希丽亚沉默不语。
紫眼黑蛇用着优雅而温柔的嗓音继续游说。
「你不想见见他们吗？在漫长岁月中，一路陪伴你的魔法生物，他们是那么有趣，那么真实，每一个故事，每一个角色，你都已经那样熟悉。」
希丽雅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确实很爱他们。」
看着这一幕，我简直叹为观止，几乎要拍手叫绝。
这大概，就是人类所称的话术吧？
蛇身时期的萝兰，可真会鼓吹啊！若是将他放在人间，绝对是销售冠军，TOP等级的业务员！
萝兰这是在蛊惑创世神，解开潘朵拉之书的诅咒，将被封印于书中的魔法生物，重新创造血肉，再现于世。
不对。
既然希丽雅被称作创世神，代表魔法世界由她所创造。
如此说来，希丽雅并非创造出魔法生物，而是创造出整座魔法世界，让魔法生物拥有自己专属的时空，不必再受制于神。
李虂亚陷入沉思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时，已经不见希丽雅的身影。
这一齣昔日回忆重现的戏剧，已然换了下一幕。
李虂亚看见化作人身的萝兰，同样身穿及地黑袍，黑发紫眸，容貌美丽出尘。
在萝兰的正对面，站着一具身披黑色斗篷的骷髏，他甚至没有脸，仅有一张森森白骨的脸孔。
那是——没有脸的恶魔！
李虂亚猛然忆起萝兰曾经提及的关键人物。
恶魔用着粗瘂的嗓子说：「你做得很好。等到潘朵拉之书的封印被解开，你就能功成身退。」
萝兰脸上看不出半点欢喜，他眼神麻木的回应：「你怎么忍心？希丽雅真的热爱潘朵拉之书里的每个角色，她甚至愿意遭受眾神诅咒，只为创造出妖魔之域，復活所有的魔法生物。」
只有森森白骨的那张脸孔，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有的，只是阴森空洞，黑暗虚无的死亡气息。
恶魔：「我不在乎这些。」
萝兰冷笑：「希涅，你一定会后悔的。」
莫名的，心口一阵揪紧，从未感受过的疼痛感，深深将李虂亚惊呆了。
我看着那个无脸的恶魔，不知怎地，脑海中自动蹦出一些画面。
彷彿有人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生锈铁盒，盒里藏着许多被我遗忘的照片，此时那些照片散落一地，尽数在我脑中展开，供我瀏览。
我看见，在一座幽暗骯脏的深谷里，天地之间的恶浊之最，凝结成一团意识。它潜伏在谷底，默默吸收脏污之气，与日茁壮，最终它成了一个巨大的邪恶存在。
彼时，眾神已经消灭了所有邪恶，祂们并未察觉到这个巨大的邪恶，它终日躲藏在收纳浊恶气息，不见半点光亮的深谷，完美隐藏自己。
然后，它盯上一具被遗忘在谷底的白骨骷髏。
它把自己附着在那具白骨骷髏，成了世上第一个恶魔。
一个，古老，没有脸的恶魔。
岁月流逝，眾神有的化作人间四季，有的化作人间日月星辰，有的则是化作普通人类，开始生命的繁衍。
最终，在神祗居住的最后一片净土，只留下最年轻的一位神。
希丽雅。
她被眾神赋予重任，留下来看守这片净土。
她实在太年轻，又被眾神保护得太好，甚至没有参与过消灭邪恶的行动，以至于，她并未发现，那个没有脸的恶魔已经盯上她。
恶魔委託萝兰，将潘朵拉之书送到希丽雅手上，每天为她朗读一篇被封印于书中的故事。
那是，关于各种邪恶的化身，关于各种诡譎魔幻的生物，关于各种不被眾神容许的古老魔法，古怪幽微且不为人知的故事。
于是，在萝兰刻意为之的诱惑中，年轻天真的神，渐渐沉迷在潘朵拉之书的故事里，上癮一般，无法自拔。
李虂亚惊讶的发现到，原来神也会感到寂寞啊！
看来，但凡是拥有意识的存在，都会渴望陪伴，即便是神也不例外呢。
被岁月尘封的回忆，持续在李虂亚的面前上演。
我看见萝兰昼夜陪伴在希丽雅身边，他诉说的每个故事，稀奇古怪，却填补了希丽雅匱乏的想像力。
于是，希丽雅爱上每个故事，爱上每个角色，期望书中每个角色，能成为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希望为他们造出一个专属魔法生物的世界。
神自有爱。
希丽雅的爱，无人可给，年轻而单纯的心，被恶魔有机可乘，在远古大蛇的蛊惑之下，她爱上陪伴自己渡过漫长岁月，封印于潘朵拉之书的魔法生物。
她喜欢胖乎乎减不了肥的狼人。
她喜欢披风破了洞却不懂得缝纫技巧的吸血鬼。
她喜欢每天练习熬煮蜥蜴蜘蛛魔法汤的美丽巫婆。
她喜欢魔力低微、只能沦为坐骑的各种怪兽。
书中每一个生物，都有属于他的闪光点，属于他的可爱之处。在那些琐碎而离奇古怪的故事中，这些魔法生物，比起冷冰冰的远古神话，还要亲近得多。
希丽雅是世上最后一个神，亦是最年轻的神。
她不曾参与过眾神的创世行动，更未创造过任何生命体。
于是，一个自私的心愿，如雨后冒出的小绿芽，在她心中野蛮生长。
最后，李虂亚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希丽雅施展了神之力，强行解开了眾神封印，释放出潘朵拉之书里的魔法生物。
儘管眾神随创世而一一寂灭，可祂们仍留有最后一缕神识，于暗处监督着希丽雅。
希丽雅的举动，立刻引来眾神之怒。
李虂亚看见在一片七彩虹光之中，眾神的神识集结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摧毁天地的巨大能量。
祂们将希丽雅包围，清算她所犯下的罪衍。
最终，祂们如是宣示：「希丽雅，你必须为你犯下的罪行受到惩罚。如果，你不愿收拾残局，将那些邪恶生物，重新封印，那么，你将受到眾神诅咒，被驱除出净土，堕入你一手创造出来的妖魔之域。如果你执迷不悔，不愿意毁去妖魔之域，那么，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面对眾神之怒，希丽雅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璀璨如星的金眸，坚定不移地望着站在她身后的魔法生物。
狼人，吸血鬼，木乃伊，巫婆，魔女，精灵，妖精，怪物坐骑……他们被困囿书中太久，各个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他们用着盈满恐惧的目光，无声恳求着希丽雅，别再让他们被囚禁封印。
看着于漫长岁月中，一路陪伴她的魔法生物们，希丽雅于心不忍，最终下定决心，转身迎向眾神。
希丽雅：「既然妖魔之域为我所创造，那么，我愿意成为妖魔之域永远的守护神。」
许久，那道七彩虹光传出一声重重叹息。
眾神：「那么，如你所愿。希丽雅，从今往后，你将被驱逐出神界，你不再是神，亦非人，也非妖魔，你将孤独的存在于妖魔之域。你将被诅咒，所有妖魔的诞生，由你的血肉之躯而来，当你的血肉之躯耗尽之时，妖魔之域亦随之灭亡。」
目睹此景，李虂亚震惊得差点从魔网跌下来。
明知道这只是回忆重现，我仍是不由自主朝着希丽雅大喊：「嘿，你也太傻啦！快点反悔啊！」
希丽雅自然听不见我的吶喊。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道刺眼光芒降落在希丽雅身上，当光芒褪去之后，希丽雅已然失去踪影。
画面骤变——
初初现世的妖魔之域，正处于一片幽暗荒芜。
那个没有脸的恶魔，不知何时，已披上如黑雾一般的斗篷，戴上面具，假装有张脸，摇身一变，成了初任魔君。
此时在魔君的面前，有一块通体雪白，无比巨大的人形石岩，两手紧握于胸前，以祈祷之姿，静静矗立在那儿。
化为人身的萝兰，就站在一旁，眼神黯淡无光，凝视着那块石岩。
所有的魔法生物，齐齐聚集在魔君身后几公尺之外，神色或悲伤，或复杂，或恨憎，或欢喜，同样望着石岩。
当恶魔粗礪的声音响起，整座妖魔之域跟着地动天摇。
「创世神在此，汝等还不跪下？」
话音响彻每个角落，所有魔法生物一瞬间全跪伏在地，虔诚膜拜。
我大受震撼，从托住我的魔网跳下来，走进这场回忆情景中。
我与那个古老的恶魔一样，目不转睛望着由希丽雅化成的雪白石岩。
奇异的是，我竟然不受魔法限制，成功走到巨大石岩面前。
这一刻，我的脑中闪现许多画面，快得我抓不住它们，就像人间坏掉的电视萤幕，不停闪烁。
最终，有股神秘力量引导我，领我摸向那尊冷冰冰、已失去美丽面貌的石岩。
魔君猛然一震，彷彿有所感，那双空洞的眼睛，透过骷髏面具，阴森森地望向不属于这个回忆的李虂亚。
剎那间，魔君一个闪现，站到我的面前，竟然一把攫住我放在石雕上的手。
我全身僵直，心生恐惧，来不及挣脱，就听见隐藏在面具之下的魔君，发出狠毒的咆哮嘶吼——
把她的心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