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是么。”柳秋在秋雨中随意一瞥,看得并不分明。
  宫人担忧道:“事涉东宫,只怕不肯罢休,要细细追查,说不定会查到……”
  柳秋挑眉道:“不必担心。”
  她的神情淡漠,毫无情绪,口中说出的话却既森且冷:“谁说皇帝不乐意看到这个结果呢?”
  宫人悚然一惊。
  柳秋平淡道:“秦王齐王相继吃了挂落,颜面大跌,党羽受损,只留东宫蒸蒸日上,其势甚大,皇帝看在眼里,焉能不心生忌惮?”
  宫人细细品味,只觉得此言有理,恭维道:“大人神机妙算。”
  柳秋摇头不语。
  她嫁祸太子妃,并非揣测皇帝心意,而是一来手中刚好有这么一条线,将人弄死在那里最方便;二来,则是永乐公主最近与东宫走得太近了。
  柳秋从来不乐意看到永乐公主同她杀父弑母仇人的子嗣血亲走得太近。
  丹阳也就罢了,郑王一脉可以追溯到英宗,既是皇帝亲脉,同样也是穆宗皇帝的亲眷。
  楚王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固然该死,但没什么脑子,留着对公主有好处,可以往后放放。
  太子妃则不同。
  柳秋有些忌惮她。
  这个女人的贤名孝名传遍天下,为侍奉母亲迟迟不肯出嫁,即使她有惊人的家世与美貌,赐婚圣旨上依旧写的是‘因其贤孝,足配东宫’。
  但以柳秋冷眼看来,一个既贤且孝,端庄贤惠的女人,是不可能支撑东宫至今,势力有增无减的。
  她一直认为,太子妃当年迟迟不肯出嫁,为的是养望。
  古来名士隐居山林,不受皇命征召,多半便是为了养望。朝臣养望是为了做更大的官;女子养望则是为了嫁更好的门第。
  以信国公府的尊贵,裴氏女还需要养望才能嫁的门第,无非当今天子,抑或东宫储君。
  果不其然,她也确实嫁入东宫,做了第二任太子妃。
  几滴秋雨自伞边溅落,微风吹来,寒意渐盛。
  柳秋眉头蹙起,有些不喜。
  这种潮湿的寒冷,总是能轻易勾起她的不悦。
  因为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她哭着挣脱护卫的手,不顾一切穿过长街,不断跌倒然后爬起来,奔向长街尽头的陈侯府。
  那座曾经华丽非凡的府邸,孤零零矗立在夜色深处,漆黑一片,人声全无,像一只藏在夜里的幽鬼。
  她痛哭失声,跌倒在地,绣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跑丢了,雪白的罗袜下一点点浸出鲜血,留下一对对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护卫急急赶来,将她挟在肩头,不顾她的挣扎转身要走,却僵在了原地。
  一支利箭凌空飞来,挟着刺耳风声穿透了护卫的身体。
  更多破空之声响起,护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抛出去,抛向转角之外的同伴,旋即轰然倒地,溅起满地尘埃。
  他的双眼睁得很大,至死也没有闭上,双唇开合成一个奇异的弧度,像是想说些什么。
  带小姐走。
  带小姐走。
  每个护卫都重复着同一句话,不断将她交给同伴,背后陈侯府的方向亮起如昼灯火,无数利箭破空而来。
  “陈党叛逆果然未曾除尽。”
  一匹匹快马疾驰而来,埋伏在长街四周的兵马相继现身。
  鲜血、惨叫和火光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她浑身冰冷,恐惧、痛苦和悔意攫住了她的心脏。
  一片混乱中,或许是天意使然,她用力抬起头,目光穿透场中,望向火光映亮的那方天地。
  重重兵马正中,簇拥着一个身披轻甲,面容整肃的男人。
  她认得,那人姓郑,在朝中地位不低,是姐姐的同僚之一。
  上一次见面时,他还神情温和地看着自己,一边说着这孩子钟灵毓秀,一边令侍从取来茶点给她吃,慈爱如一位和气的长辈。
  她失声痛哭。
  那哭声如同杜鹃啼血、幼兽悲鸣,凄厉至极,满眼泪光里,她目眦欲裂地瞪视着身后的方向,像是要将仇雠的面容镌刻在眼底,再也不能忘却。
  从那日起,她改换名姓,入宫做了一名最不起眼的小宫女。
  掖庭女官为她取名时,她从李义山《柳》中摘出一句,只说:“奴婢喜欢‘如何肯到清秋日’这一句,就以诗题为姓,秋字为名。”
  女官不曾多想,便在记名的簿册上落下了柳秋二字。
  唯有她自己知道,柳秋的来处,本不是这句诗。
  柳是民间传说的鬼木,又是她姐姐葬身牢狱时,狱外亭亭的青柳。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她是早该死在世上的人,是侥幸从土里挣扎出来的一只孤魂野鬼。
  那时她还不知道,姐姐还活着,活在西山的行宫里。
  等她高居宫正之位,得知真相时,却已经永远错过了最后一面。
  柳秋低下身来,按住心口,剧烈喘息。
  那并不是西子捧心一般的娇态,她的眉头紧蹙,双颊通红,像是痛苦至极,难以喘息的模样。
  第46章 宫权
  景涟醒来时, 天色黑沉,窗外雨已经停了。
  她手臂尚未恢复, 不能用力,扬声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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