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她乖乖靠在皇帝怀里,不再挣扎,但两只小手竭力伸展,探向母亲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使不能很流利地说出一切话语,至少该熟练叫出父亲母亲,抑或爹爹娘亲。
  尤其是永乐公主有着一对曾经以智慧才学闻名天下的父母,作为他们所生的孩子,自然该更加聪明。
  然而事实却是直到如今,永乐公主仍然不会说话。
  宁时衡在时,对此并不着急,或许她笃信民间的说法,认为语迟的孩子命格更贵重。又或者与女儿的性命相比,聪慧与否在她眼里根本不重要。
  永乐公主竭力朝母亲摇晃着小手,上半身几乎要从皇帝怀里探出去。
  迟迟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她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女童的哭声异常尖锐,又带着嘶哑,听起来令人很是难受。
  皇帝认真打量着她。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这样认真的端详过这个孩子。
  那双杏眼令皇帝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厌恶,但她的轮廓又是那样秀气可爱,与母亲极为相似。
  皇帝静静看着她,眼底杀意与怜爱交织,混合成一种异常混沌莫测的情绪。
  场中一片死寂,惟余孩童的哭声回荡。
  随着时间的流逝,吹来的风渐渐偃息,日光寸寸升至头顶,却没有丝毫暖意。
  哭声渐低。
  这孩子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声音断断续续,喉咙几乎已经完全嘶哑,却还在皇帝怀里挣动着,锲而不舍向着母亲的方向探出身体。
  她挣扎的力道那样微弱。
  那样柔弱,那样渺小,是一只手就能轻易扼死的,微不足道的存在。
  皇帝始终看着她,但似乎又并非看着她。
  他的目光未曾凝实,反而像是落在虚空中缥缈的一个点上。
  怀里孩子的哭声几近与无,而皇帝的神情越发难以捉摸。
  他忽然轻声道:“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声音近似耳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宫人。
  侍从叩首回禀道:“贵主昨夜入亭后,一直独处,奴婢愚钝,未曾听到贵主留话。”
  皇帝沉默片刻。
  他的神色越发寂寥,只淡淡地问:“她最后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大好答,侍从竭力揣摩着皇帝的言下之意,回禀道:“昨日晨起,贵主独自在窗下坐了很久,时至正午,传膳用了一盏清粥,读了两个时辰的书,然后去园子里走了一刻钟,陪公主玩了许久,而后屏退奴婢们静坐了一会,入夜时按照旧例,奴婢们带上书册邸报,服侍贵主登楼入亭读书。”
  这座亭子位于行宫中地势最高、景致最好的高台上。皇帝将宁时衡锁在行宫里,却不禁止她独处与登楼,就是笃定以宁时衡的心性,绝不会寻死觅活。
  可惜天意难料。
  皇帝再度道:“随便什么都好,信笺、字画、叮嘱,什么都没有?”
  被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侍从几乎要吓得昏过去,勉强支撑着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说谎,从前贵主时常练字画画,读书时也令奴婢磨墨,写些批注笔记,都在书房中妥帖收着,但最后……但最后这一日,贵主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对了,贵主同公主玩了许久,命人将公主抱走之前,曾经嘱咐公主的嬷嬷,三月天寒,不要让公主受凉。”
  侍从说完,却许久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
  她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
  一滴水花在地面上绽开。
  巨大的哀意忽然铺天盖地涌来,有如汹涌的潮水,直将皇帝当头吞没。
  他慢慢抱紧怀里的孩子,声音极为冷静,近乎冷酷。
  “公主不能久居宫外,传令下去,命礼部筹备仪仗,公主与贵妃择日还宫。”
  说罢,他站起身来,抱着怀中的公主,向外走去。
  走到亭前,他驻足朝后望去。
  久久不愿回首。
  永乐公主原本低哑的哭声忽然再度响亮起来。
  像一只摔折翅膀的小鸟,像一只失去族群的小兽,无比绝望,极尽悲哀。
  女童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开口说话,即使声音很是微弱,吐字也极不清晰。
  但场中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母亲。
  第35章 离宫(一)
  当啷一声。
  枕畔如意跌落地面, 摔作满地碎玉。
  厚重帐幔被重重撩开,皇帝跌坐在床榻上, 神色阴沉,鬓边渗出汗水。
  李进带着宫人急急入内,轻轻足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既不至于全然没有声息,又不会太过吵闹。
  皇帝闻声撩起眼皮,望来一眼。
  那一眼很是平静, 其中却隐藏着无尽未消的厉色。
  李进连忙挥退其余宫人,默不作声垂手恭谨侍立。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在竭力平复心绪。
  直到李进双腿站的发麻, 几乎有些支撑不住,皇帝终于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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