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后来为什么变差了?”梁也又问。
  杨今的手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自主地反复揉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是知道杨今难以开口,梁也便耐心地询问:“因为你爸去澳门工作了吗?聚少离多?”
  其实杨今从未分析过这其中的因果,他不想去面对。分析意味着需要将过去的幸福和如今的痛苦反复对比,纵使他是一个爱好寻找答案的人,在遇到父母这个课题时,也会踟蹰不前。
  可是梁也好像很想要知道。
  见他不回答,梁也又问:“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与梁也并肩走在铁轨上,再往北方就是梁也的故乡,杨今抬头望向北方,忽然想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模样。梁也说那里很穷,可是杨今觉得穷并不代表不幸福。
  “因为钱。”许久之后,杨今回答,“钱会让人变坏,变得贪婪。”
  杨天勤是如何致富的,杨今其实并不清楚故事的全貌。他只是在每年过年时,父亲参与的那些应酬中,自行拼凑出来的。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父亲酒后吹牛的成分。
  在梁也的一句句的询问中,杨今一点点吐出这些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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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3年,杨天勤离开第二机械厂,工资从每月50元变为每月0元。
  一个月后,杨天勤随他的父亲——也就是杨今的爷爷——南下,到澳门投奔他的二叔,二叔给了杨天勤父子一笔钱,说是投资,其实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杨天勤父亲身体情况已经不好,没做过生意的杨天勤只能靠自己摸索。最终,二叔的“投资款”有一大半都打了水漂,杨天勤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哈尔滨,在路上偶遇一位老乡。
  老乡说他广州的大米市场行情不错,东北的米和南方的米不一样,东北大米在这里卖得很好。于是杨天勤产生了将哈尔滨的大米卖向澳门的想法,于是去做。在1983年,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财富随之而来,二叔的目光随之而来,投资、名利和女人都随之而来。时间久了,杨天勤可能确实会忘记,他还有一对妻儿留守在哈尔滨的风雪里。
  杨天勤偶尔会产生愧疚的感觉,他用金钱填补他的愧疚。因此杨今从小就过着和普通东北小孩不一样的生活,他用着父亲从澳门给他带回来的精致的文具和玩具。哈尔滨的小孩儿没见过这些,大院里的孩子羡慕他,嫉妒他。
  可是杨今何尝不羡慕大院里的其他小孩儿。每次放学回到大院,其他小孩儿都有父母关爱,但是他没有。
  他拥有的,只是家里的那台钢琴,以及如果不好好练琴就会被下班回家的母亲在大院里鞭打的恐惧。
  他失去的,是母亲的温柔,是盼着父亲从澳门回来的期待,是亲情的羁绊,是他以为能够将他从同辈霸凌中拯救出来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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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第一次去澳门之前说,等他回来,要带我吃中央大街的塔道斯。我等了好多年终于明白他不会再带我去了。”
  这是杨今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讲了太多,他不想再讲自己的故事了。
  听完,梁也沉默很久,问:“塔道斯是什么?”
  “一家俄罗斯餐厅,在中央大街。”
  “贵吗?”
  杨今低下头,踢了一脚铁路上边的石子儿,回答:“不知道呢,应该吧。”
  无所谓了,他已经不想去吃了。
  梁也没有评价他的家庭,问:“上个月为什么消失那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我爸爸查出癌症了。”杨今平静地说,“他要死了。可能是明年,可能是五年,可能是十年。我妈妈想要他全部的钱,可是他好像在澳门有别的小孩。”
  梁也问:“那你想要吗?”
  杨今沉默片刻,回答:“我不想要钱。”
  我只想要爱。
  又往前走了两步,杨今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梁也,“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这样你和阿姨就能过上……”
  他顿了顿寻找得体的措辞,但又难掩激动,“至少比现在好一点的生活。梁也,你想要吗?不,你一定得要。我——”
  “我不要。”梁也又拉住他的手了。
  被梁也的手触碰的那刻,杨今就静下来了,只有心跳还藏匿在身体里,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
  梁也对他说:“那是你的东西,你得要,知道吗,好学生?你不喜欢钱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有钱可能没有自由,但没有钱绝对不会自由。”
  是吗?杨今不太认同,但也不想和梁也争辩。因为此刻握着他的手的梁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除了如何遏制住狂跳的心脏,杨今无暇想再多。
  梁也又叫他“好学生”,他好喜欢听。
  梁也问:“田金来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杨今怔愣片刻才想起什么,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已经去找过他了?你怎么……知道我在给他们钱?”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梁也说,“你就说你想怎样,没想好的话我要替你做主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打架吗?”杨今下意识反手握紧梁也的手,“不要。”
  梁也深深看他,“你害怕了。怕什么?”
  杨今抿着唇,他不想说,可是梁也的眼里满是温柔又强硬的窥探欲,他难以抗拒。
  “他会让我爸爸知道的,我爸爸知道了,我就拿不到他的钱了。”杨今抿了抿唇,抬眼看他又很快垂眸,“而且,你妈妈也会知道的吧。还有……你会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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