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柳若非仍记得,他那时问兄长,问他恨不恨自己。
“阿兄,同为爹娘所生,却只有你在山中躲躲藏藏,你恨不恨我?”
小柳如是盯着手中的莲花沉默了一阵,有一瞬,柳若非看见了兄长眸中的失落,他忽然变得非常紧张,他害怕兄长说出那个“恨”字,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沉重的东西。
可柳如是只是咯咯地笑出了声,伸手在弟弟胖乎乎的肉脸上揪出了两个小包子。
“原来小若非是小傻蛋,哥哥才不会恨你。”
“为什么?”小柳若非支吾出声,眼睛里盈了一包泪。
长大后的柳若非同样泪眼朦胧,他就那般看向柳如是,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我?你本该恨我。
“—没—有—原—因—”
小柳如是与眼前的柳如是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按着柳若非的肩膀,一字一顿,凭借着最后一缕神识,朝着柳若非郑重其事地重复道:
“—拉—勾—”
“—哥—哥—保—证—一—辈—子—都—不—恨—小—若—非—”
言罢,从两人勾缠的手指开始,柳如是的骨肉如同燃烧的纸张般,于日光下飘然散去。
柳若非无声地呜咽着,拼命地想要去握柳如是的手。
可终究是什么也没握住。
“哥!”柳若非跪倒于地,撕心裂肺地哭喊。
可惜,再也无人应答。
风一拂过,只落下一件月白衣袍。
还有那只古旧的莲花木簪。
作者有话说:
建议搭配《人间乐》食用。
其实是我写到这章的时候,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人间乐》,人直接哭傻了。
第80章 生生世世,总开一处
无风叶自落,一道残阳如血。
“若说那并蒂莲呐,占断风流娇妩……”
柳若非口中低声哼唱着一首童谣,俯身平静地捡起地上那枝旧木簪,拂去簪子上的尘灰,颤抖着指尖细细摩挲着。
“可惜如今不是盛夏,也没有并蒂莲。”
他将兄长的衣裳揽进怀里,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地上的灰土,将那混着兄长骨灰的灰土一捧一捧用下摆兜起,随即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竹屋里。
“你生前活得憋屈,死后化成了灰,风一吹便散了,倒是逍遥自在。”
柳若非将衣摆里的尘灰抖落进金斗瓮里,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漆漆的瓮口,自顾自地念叨个不住。
余晖斑驳映在他的侧脸,显得他面色惨淡如霜,不知何时,那黑色纹路竟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小臂向上蔓延开去,仿佛致命的毒蛇般缠住他的脖颈,那副本就单薄孱弱的身躯,如今只薄如纸片。
不知哪个多嘴的走漏了消息,此刻人群又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愚昧无知的百姓挤在栅栏外头看热闹,挤眉弄眼、七嘴八舌地议论个没完没了,纵然有官兵横眉立目地抬戟拦着,却依旧有人推推搡搡,拼命地踮着脚向柳宅观望。
柳若非双手捧着金斗瓮,抬眼向窗外望去,神色有一瞬间茫然。
他的目光在竹屋内四处逡巡,似是荒野中举目无亲的游子,四处寻寻觅觅,终是找不到能让栖息之处。
“这儿太吵了,兄长,我带你离开罢。”
他眼睫低垂,将金斗瓮连同柳如是的衣物紧紧护在怀里,抬步向门外走去。
见柳若非走过来,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畏惧一般紧着向后退了几步,仿若看见了甚么洪水猛兽。
悬壶济世的神医转瞬间便跌下神坛,成为了人人畏惧的妖孽,想想竟是有些荒唐可笑。
“对不住了。”
柳若非掀开眼皮懒懒地扫了众人一眼,他向来自诩最是知晓世道人心,如今真正看清这薄凉人世,也并未失落黯然,倒像是如释重负似的,笑着叹了口气。
错了终归是错了,酿下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吞,至于旁人怎样看他柳如是,呵,他倒也不甚在意了。
这世间他唯一在意的人已不在,身后这些虚名又有何用?
柳若非只捧着兄长的衣裳与骨灰,漫无目的地向前缓缓走去。
他瘦得像是一根随时都会被风吹断的芦苇,赭红色的衣衫微微扬起,在风中翩飞鼓动,又如同折了翅膀的赤色蝴蝶。
*
姑妄山后有一处隐秘的莲花湖。
莲花湖水波荡漾,莲叶已失了碧色,蔫蔫地泛了黄,被风一吹便倒伏进芦苇荡里,放眼望去,寻不到一枝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抱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那只古旧的木簪,怔怔地望着已经被地面吞下半颗的夕阳。
柳如是从小便躲藏在姑妄山脚的山洞里,那山洞距离莲花湖不远。
他与阿兄长到一十三岁,爹娘便过逝了。临终之前,他们握着自己的手迟迟不放,口中唤的却是阿兄的名字。
爹娘愧对阿兄,放不下他的大儿子。
把柳如是丢在山里,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了。
埋葬了爹娘,柳若非进山去找阿兄,抱着他痛哭,说爹娘不在了。柳如是也只是僵住了身子,平静地哦了一声。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了。”阿兄没有流泪,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揉了又揉。
他以为阿兄是恨爹娘的,所以阿兄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