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6节

  不告诉你,是我私心里想给你留一丝希望,不要像我,一辈子活在绝望里。”
  漫长的等待已消耗尽谢景行一切善念,他声音苍老。
  “或许,你早点告诉我,还能再见他一面。”
  诛心之语赠将死之人,最是恶毒。
  破风箱般的胸腔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令旁观的顾悄也一阵恍惚。
  那痛楚突然变得有如实质,他喉头发痒,歇斯底里一通咳嗽后,吐出一口裹着血浆的秽渣。
  铁锈味是那么真实。
  顾悄慢几拍才眨了眨迟钝的眼,入目猩红的八宝帐子,珠光宝气折射的光晕令他不适地又阖上眼帘。
  他又……回来了。
  “醒了醒了,我儿终于醒了。”再睁眼,就是苏青青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林焕连忙上前替他把过脉,喜大普奔,“吊回来了,命吊回来了!”
  老大夫显然被磋磨得厉害,花白胡子呲毛搭撒,黑眼圈化成两只大眼袋,挂在苹果肌上面,嘴里神志不清念叨,“感谢诸天神佛,我这条老命总算侥幸捡回来了!”
  顾悄:……
  这次他睡的时间不长,也就三天而已。但想爬起来,约摸有些困难。
  顾悄捂了捂胀痛的胸腹,肺肿胀、胃出血,古时伤寒要命,可不是说着唬人的。
  “阿娘——”一张嘴,他自己先惊着了。
  那声音刮锅挫锯驴呻.吟,很是病重。
  饶是苏青青衣不解带,连日忧心,乍一听这句破铜烂铁的娘,也没忍住仓促笑了一声。
  她体贴喂了口温水,柔声道,“娘在,有话慢慢说。”
  可这头宽慰着,她自己反倒先崩溃了。
  强作的镇定与坚强,这一刻轰然坍塌,“琰之,是娘错了,不该与你计较,娘以后再也不使性子,你也好好的,不要再吓娘了好不好?”
  昔日女将泣不成声。
  她端碗举勺的手微微颤抖,微凉的泪,砸进碗沿,溅起微不足道的细碎水花。
  顾悄喝出了苦涩的味道。
  有些泪,滴落在他滚烫的手背,他抬起疲软的手,轻轻替妇人拭去水意,“那说好了,娘以后也不许再生儿子的气。”
  “我们拉钩。”
  苏青青抓住那只纤弱的手,放到嘴边胡乱亲了亲,又是哭又是笑,“拉什么钩,你这个兔崽子,向来言而无信。”
  顾悄:很好,彻底沦为失信名单。
  喝了几贴药,进了一些粥,顾悄缓过劲来,开始疯狂叹气。
  实在是,小班没人上课,突击训练营没人盯梢,他力量本就薄弱的教研组,更痛失一员大将。
  “正名”还不见起色,就惨遭如此滑铁卢,让本就废柴的名声又雪上加霜。
  以后,叫家长怎么看他?叫内舍怎么看他?叫全县的人民群众怎么看他?!
  愁,真愁。
  琉璃肿着两只核桃眼,替他餐后洁面净手,嘴里劝着,“爷你就安生些吧。”
  顾悄自抱自泣,“你不懂,人要脸,树要皮,电线杆子要水泥。”
  结果第二天,他的脸,他的皮,一股脑儿全都拾了回来。
  他可爱的亲朋们,在病中,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病休这几天,顾情拖着伤痕累累的屁股,扮作他去族学顶了包。
  那些教材,可都是这位大佬幕后辑录过的,去领学几天不过小意思,至于长得不像、声音不像这等小问题,顾情摆摆手,无碍,他有口罩。
  顾悄:?
  这放水多少有些严重。
  口罩是顾悄要裁的,搬过来主要是春天到了,可以防花粉、防传染。
  还没送去给秦老夫子,顾情就先用上了。
  呵,妙。
  “既然你醒了,明日就让小班到家里来上课吧。”顾情黑着脸,“我在外头讲,你在里头听,不许做多余的事,听到没?”
  “可是……”顾悄迟疑,这样好像极其不讲规矩。
  “没什么可是。”顾情才不理他,有些恶寒地转述小班童鞋高涨的战意,“那群小毛头自己提出来的,他们哭着闹着要顾咯咯,哪怕守着你棺材板,也要同你一道读书。他们保证,绝不给你丢脸,头悬梁锥刺股也要过考。”
  咳,整个顾家,也就只有顾情敢拿“棺材板”这等忌讳来呛他。
  顾悄简直哭笑不得。
  家里丫头们也不甘示弱,无不铆足了劲要替他撑场子。
  为了配合小班出成绩,琥珀求了几天宽限,咬着牙将功折罪,带着姑娘们不仅抄录完对韵歌,还愣是把简版字典弄出了个雏形。
  只因顾悄某日无意抱怨,“看图识字到底还是不方便,要是能将常字都放进来,做成一个口袋大小的册子,随用随翻才好。”
  这事其实不难,有《说文解字》的底子在,只需要删繁就简,选出常用字,再用时语稍加解释,辑录成册便可,可这却是个要十分耐心的活儿。
  顾悄翻着辑字的雏形目录,第一次认识到,琥珀这丫头,简直是个出版天才。
  她无人指引,只见过几次顾悄所作目录索引,竟能摸索出几乎与现代字典相差无几的部首检索目录。
  甚至她还从顾二书房找出本对相四言杂字,琢磨着又将看图识字增补一册。
  这姑娘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自虐般做着这些。
  来见顾悄,也只肯匍匐在床边,“三爷,婢子对不住您。”
  顾悄无奈,只得艰难起身,扯了扯她……
  算了手累,什么都扯不到,顾悄泄气地靠回床头,“起来吧,琥珀。”
  丫头兀自磕头,“婢子无心犯下大错,没脸在留在顾家……”
  好样的,这哐哐几大下,顾悄又要少活好几年。
  指不定,这伤寒就是那晚丫头磕出来的!
  彼时顾悄心惊胆战计了数,不偏不倚正正好磕的是三个。
  顾劳斯顿觉胸闷,喘不过气,“快,拦下她!”
  琉璃也不知是气是笑,只得扶起小姐妹,“姐姐,你就不要再气三爷了,还是说,你真想走?”
  琥珀一听,挂着泪的眼睛难以置信瞪大,她愣愣望着琉璃,抖着唇不敢深问。
  琉璃又叹了口气,“你就说说,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琥珀闻言,眼眶里蓄着的泪,唰一下狂掉。
  “我……”她似是十分难以启齿,嗫喏半天,“我年纪到了,主家若没有看上我,我爹就要给我配一个……配一个鳏夫。”
  “你爹缺钱?”顾悄不太懂,顾家几代积累,田地庄子铺子一样不缺,琥珀是家生子,爹娘都混到管事,怎么还会卖女儿。
  “不缺钱,不过是那鳏夫挟恩图报。”琥珀抹了把泪,“当初夫人收我,就是冲着通房丫头去的,可二爷不知冷暖,眼见着我年纪越来越大,迟早要配出去,那鳏夫就打起我的主意。早些年他救过我弟性命,爹爹不好推拒,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求爷收了我。”
  “那日行径,三爷瞧不上我,我认,但婢子绝无逼迫之意,更无迫害之心。”
  说着,琥珀又要磕头,被琉璃眼疾手快拦下。
  三爷新讲究,尤为不喜仆从冲他磕头,也不知道什么怪毛病。
  顾悄弄清原委,十分无语,“还说你是二哥教出来的,最是活络,没想到也是个榆木疙瘩。”他摇摇头,嘱咐琉璃,“叫苏朗封一百两银子,替我跑一趟,告诉那鳏夫,琥珀是我的人,救命之恩以黄白了断,叫他莫在纠缠,否则要他鳏寡孤独占全!”
  琉璃:……
  “三爷的意思是……”琥珀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我的意思是,你书编得不错,还要再接再厉。”说了这么久话,顾悄精力不济,他拉起小被子躺平,“我家的丫环精贵着,可不兴乱糟践,要是不想嫁,也没人会撵你们。”
  琉璃上前,替他掖好被子,调好软枕,又吹了几处明灯,这才与琥珀一人一边,拉下床帏静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确定不会扰到顾悄,琥珀才不确定地问,“可夫人那边?”
  琉璃点了她脑门一指,“三爷这样,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夫人也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你这次过失,到底失了人心,以后日子未必好过。”
  琥珀垂眸,失了,那就一点点补回好了。
  她不怪任何人,尤其中间那日,小公子垂危,一度没了人气,她才知道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你们俩在这杵着作甚!”璎珞从外头匆忙忙赶过来,“三爷可还好?宋秀才从府城赶来,不知能不能见一见?”
  第059章
  顾悄也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 他的死讯已经传遍徽州府。
  中药泡沫脸苦笑.jpg
  造谣的罪魁祸首,首当其冲小班众生和他们不靠谱的家长!
  实在是,顾府动静闹得太大, 连夜定白幡寿衣、寻玉蝉棺木, 难免叫人不多想。
  顾情换了个新口罩, 上头绣着三只憨头憨脑小黄鸡, 一早到前院接完众小童, 特意窜回来分享了这个大乌龙。
  他眉飞色舞,挑起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哥哥, 你这要突然出现在县考考棚, 算不算白日诈尸?”
  顾悄扶额。
  他瞅了眼端坐在侧的宋如松, 看样子这位应是接到顾云庭急信, 才从府衙匆匆赶回来……吊唁的。
  顾·活死人·悄,“真是罪过, 劳师兄跑空。”
  这话说得淡定,却很有几分自嘲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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