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节

  七拐八抹到了李玉定的天字号雅间,王贵虎殷勤打开包厢门。
  顾悄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脚步一滞,脸色一僵,跨在门槛上进退两难。
  内里正端坐着三人。
  南三巷李玉,是王掌柜老熟人。
  小伙正二八年纪,白净面皮,瞧上去文弱,十一二岁起就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衣服底下很有一把腱子肉。
  这些年,李家攀着大盐商,往来两京江南,倒些文房、犀皮、茗茶、皮草生意,很是赚了不少。几番历练,小伙子再不复贱籍少年的憋屈怯懦,脸上有了不一样的坚毅神色,加上年前娶了新妇,人生正快意,眉目间一派克制的意气风发。
  与李玉对坐的,是他主家,黄炜秋。
  因在族里行五,外头习惯喊他黄五。
  他比李玉大上不少。底子生得倒也周正,奈何过于富态,火毒尤旺,一不小心就长成了个额窄腮宽、皮脸麻癞的招财蟾蜍相。一身上等杭绸凤穿牡丹缃黄底圆领宽袖大袍裹在他身上,头小腚圆,活像一颗行走的砀山大鸭梨。
  黄家是金陵望族,正经在册的皇商,兼着诸多内务买卖。黄五这一房做的又是最有油水的盐运,不过累积两代,就隐隐已有金陵首富之势。
  因着上头有个嫡出的强势大哥,黄五手上不得多少实权,只捡着一些旁人看不上的营生做着打发日子。但即便如此,他手指缝里漏下的,落在寻常人家,也是泼天的富贵了。
  三人里,最令人挪不开眼的,还是黄五身后,斜倚在香樟木美人靠上的雍雅公子。
  这位面生,王贵虎并未见过。
  一身行头看似不显山不漏水,但单那石青地缂丝鹤唳九霄纹长袍,就足够叫见识甚广的掌柜暗自擦汗了,更别说他拇指上戴着的田黄虎头扳指。
  一两田黄三两金。
  这东西稀罕,近些年更是炒得有价无市,非达官贵人不可得。
  古旧厚重的木门,在王掌柜的熊掌下,发出喑哑的“吱呀”声,那人循声抬眼,无波无澜的眸光,在遇到顾悄时,蓦然一沉。
  有……有杀气?!
  王贵虎一句“仙客来”的唱宾生生梗在了喉头。
  他心下一咯噔,难道这几位今日是来寻仇的?
  年前雅味居,顾三跟知州公子那轰动休宁的一架,他略有耳闻。
  而黄方两家,又向来走得近。
  他隐晦地瞅了眼黄五,心下有些后悔。
  关门大吉临了,他不该莽撞接下李玉这局。
  气氛一瞬间有些微妙。
  好在李玉圆滑,察觉不对赶忙挂起笑迎了上来,替王掌柜解了围。
  文弱青年十分老道,浅笑着搀上顾悄胳膊,引他落座,口中絮絮寒暄,“三爷,好久不见,微瑕甚是惦念。听原七爷说,您正四处托人伏蛋抱雏,这是又迷上了鸡戏?那我可得好好替您引荐一位同好了。”
  顾悄顶着谢昭冷眼,硬着头皮应了。
  两边轮番见过,各自落座。
  雅座一张四方桌,顾悄刚好坐到了美人靠正对,与谢昭对个正着。
  这位黄五口里的“京都旧友、富贵闲人”,顷刻间早已敛了情绪,一肘支着雕花窗棱,一手执白底星点菩提念珠,正垂眼缓缓拨弄。
  天冷气寒,却有几米阳光自天井斜斜照了进来,为他逆光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金光,无数微尘在他身后飞扬激荡,乍一看竟透出些神圣意味。
  但顾劳斯知道,这只是猛兽无害的表象。
  他不由神思飘远,想到顾准昨日的耳提面命。
  他那爱操心的爹,生怕他玩性重,特意与他说了些陈年旧事,好叫他狠狠长了回记性。
  七八年前,谢昭才于前朝崭露头角,因行事不留余地,被同僚背刺诸事做绝,活该孤星命。
  这话传到谢昭耳中,他面上不以为意,结果不多久,那同僚就因贪墨事牵累,被贬岭南,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竟是自行应了那孤星命格。
  一时间,朝中那些诽议过他的人无不惴惴。
  某日,老皇帝殿上忽然提及此事,笑问,“谢卿何以如此小节心肠,锱铢必较?”
  谢昭神色不动,只淡淡道,“咒我命薄无碍,我最忌咒我内子命短。”
  彼时谢昭不过弱冠之年,青年才俊尚未婚配,这话在满朝文武听来,不过是句玩笑托辞。
  老皇帝更是抚膺长笑,戏谑道,“想不到爱卿还是个痴情种,不知何等绝色当得你冲冠一怒。”
  唯有谢昭一双眼中,了无笑意。
  时过境迁,疏忽而立,谢昭至今仍孤身一人。
  再回想当初那句“最忌咒我内子命短”,就颇引人唏嘘了。
  甚至不少人猜测,当年那同僚说不定正撞上了枪口,年轻的镇抚使指不定那会刚死了情儿也未可知。
  顾准与他说这些,既是警告他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也是在指点他谢昭忌讳,千万别无心犯错。
  惹不起,惹不起……
  几乎左耳听完,顾悄右脑就秒将谢昭划进“vip”客户名单。
  大约顾悄目光过于苟苟祟祟,谢昭被看出几分不耐。
  他挑眉冷斥,“不知顾三公子,对在下这张脸有何不满?”
  原本席上,气氛正热。
  左手边李玉正抛着话题,引得右手边黄五侃侃而谈,从斗鸡的品种、毛色、驯养方法,吹嘘到辉煌战绩,二人正入佳境,却被这突兀地一声质询生生扼住了话头。
  六双眼睛不敢看发难的那位,反倒齐刷刷向着顾悄盯了过来。
  顾劳斯头秃,压力为什么给到我?
  他本就面薄,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只得颔首避开谢昭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起身赔罪:“是悄无礼了。”
  说着,也不敢等谢昭回应,十分狗腿地请出三颗蛋转移话题,“听闻黄兄擅此道,还请不吝援手。”
  黄五十分上道,笑嘻嘻拍胸脯,“顾三公子放心,抱小鸡我可是专业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一应一和间,好歹是化解了徒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五也发现了,顾小公子对斗鸡性质缺缺。
  他与李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换题引到了茶点上。
  只见他满脸带笑,将一个莲花白瓷盘换到顾悄跟前,点着码得精致的蓬松蜂窝状方形小点,犹如一个连锁蛋糕店亟需冲业绩的导购,盛情安利着顾悄,“三公子尝尝这如意松糕,是我特意从金陵带过来的。另还有我差人从苏杭寻来的美食,这是青葵虾饼,这是莼菜面皮。”
  从斗鸡走狗到点心吃食,样样都是踩着顾小公子的喜好来的。
  刻意讨好的意味可以说十分明显,要再看不出来端倪,顾劳斯就是真的瞎了。
  他原想装装大头蒜,奈何黄五那一嘴口气劲儿太大,凑得稍近些,顾劳斯都不得不自行闭气。
  古人口腔清洁本来就难做到位,吃惯了大鱼大肉又火毒旺盛的人,更是毒上加毒。
  偏偏当事人自己闻不到!!!
  顾悄只得绷着脸放下茶杯,稍稍退开一些距离,也没心思打太极了,“五爷不必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您有地方用得着小弟的,大可直言。”
  黄五愣了一下,很快挂起笑,颇为不好意思道,“三公子聪慧,还是真什么花花肠子都瞒不过你。我倒真是有一件事,想劳烦贤弟。”
  顾悄心道果然,古今不论,这求人帮忙的套路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也好奇这阵势,黄五到底要干嘛,于是笑眯眯道,“兄不妨直言。”
  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小公子一脸认真狗社会,目光再不敢招惹黄五身后的谢昭。
  反倒那人老神在在,于人后肆无忌惮瞧着顾悄,闻言拨珠子的手更是一顿,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黄五扭捏了半晌,期期艾艾看了眼李玉,终于还是一鼓作气吼了出来,“愚兄……愚兄想去您族里求个学,还请顾三公子不吝美言,替我引荐一番。”
  顾悄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眼原疏,发现对方眼里,是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懵逼。
  这事实在离谱得厉害。
  先不说这黄五二十好几,就单他金陵望族,读书家里什么西席请不到?巴巴跑到休宁县城,还如此卑微地请求入一间蒙学读书,就很有些天方夜谭。
  “你说……你要到顾氏族学干什么?”顾悄不得不再确认一遍。
  “这……这说起来惭愧,去年八月秋闱,我有幸识得令兄,交浅言深下,为其文才折服,更是对这先后出了两位解元的顾氏族学敬仰不已。新年到休宁访友,微瑕府上恰逢原七公子,细打听下方知顾三竟是瑜之胞弟,这不我就厚着脸皮自荐了。”
  看出顾悄为难,他再度加大筹码,拍出一叠银票,“我知此事不易,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只管开口!束脩、上下打点什么的,贤弟你只管敞开去做!”
  顾悄眼中一亮。
  他仿佛闻到了创业启动金的味道。
  先前他还在愁,看图识字若是定了稿,还得找最厉害的师傅雕版、请过硬的书肆裝印,这些钱该从哪里来。
  虽然顾家殷实,但小公子本人可是两袖清风。
  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从家里那七宝帐子上扣些玉石玛瑙典当。
  但看着黄五,顾悄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更大胆、也更崭新的思路!
  他为什么要等自己考了秀才再开书院?
  想他当年开班,小小一个地方状元、两个普通公务员岗位上岸资历,都能在一众讲师里傲视群雄、叫得山响,如今出了两个全国状元的小学,这活招牌怎么可以白白浪费不变现!
  顾氏族学束脩收得不多,唯一的门槛是需要一个辈分高的引荐人。
  他完全可以打着他爹的旗号,先揽下这桩稳赚不赔的中介生意。
  摸着银票,顾劳斯笑眯了眼。
  甚至黄五那有碍观瞻的脸,此刻也仿佛bulingbuling闪起金钱的万丈光芒。
  顾悄愿称之为——招财金蟾自带光环。
  第0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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