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寒衣跟着走在队伍里,站了一日的伤腿,终究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很厉害。即便他再要强,步伐也难免有些拖沓,那管事的不知内情,还只道他躲懒,几番呵斥,要他加紧赶上。
  他不辩,也不恼,心下反倒还有些安定。
  只要到了前院,他定是能寻到姜长宁身边的。此刻波折些,不算什么。
  只不知她是会板起脸来训他,道他又胡闹,还是会用压低的,暗含关切的声音问,他这样长的时间都去了哪里,为何许久未见他。她……
  有找过他吗?
  他一出神的工夫,队伍已经到了前院外面。然而领头的却停下脚步站定了,并不往里进,而是从院中另走出一队侍人来。个个衣衫光鲜,模样秀巧,上前从他们的手中接过菜肴,返身往里面送。
  他没料到这一层,一时无措,下意识地就向前迈了两步。
  一下就让那管事的盯住了。
  “你干什么?”
  “我们为何不能进前院?”
  “进前院?你想得倒美,”对方挑起眉梢瞧他一眼,笑得轻蔑,“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下人,到了主子面前,没的冲撞了贵客。今日府中大喜,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担待得起吗?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说着,就上前来拉扯他。
  “还傻站着干什么呀,快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还有下一趟要跑呢。”
  又望一眼天,絮絮叨叨地抱怨:“今日里天气不好,瞧这情形,怕是一会儿要落下雨来了,这样多的桌席,都得往厅里搬,可有得忙了。你还磨蹭,快些……哎!”
  江寒衣手中捧的托盘,应声落地。
  其中碗盏,清脆一声,悉数摔碎。菜肴与汤水泼了一地,入目狼藉。
  在众人止不住的惊呼里,他无助地闭了闭眼。
  是腿上太疼了。
  让那管事的用了蛮力一拉,突然失了稳,踉跄了两步,一时不小心,手上的东西没能捧牢,便摔了。
  但没有人会听他的苦衷。
  那管事的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搡在他的肩头,伴随着叫骂:“我看你是找打!”
  做惯了粗活的女子,力气很大,他一下站不住,便扑倒在地,恰恰跌落在那油腻腻的菜汤边上,形容分外的狼狈。
  伤腿又磕碰了一下,钻心地疼。
  他不愿在人前显露出来,只蹙紧了眉,咬牙忍过那一阵剧痛,以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然而下一刻,便有一脚毫不留情,踢在他的腰上。
  “大喜的日子,你偏要来寻晦气,老娘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旁人还当我是客气的!”
  一脚,又一脚。
  从小腹到脊骨,都生疼,连绵不绝,渐渐地倒也分不清疼的究竟是哪处,只觉稍吸一口气,都会牵动五脏六腑,令人动弹不得。
  四周的人皆看着,无一人敢替他说话。
  江寒衣咬紧了牙关,手支在地上,用力抠着地面的花砖,指节都青白。有那么一瞬,他抬起眼来,眼中锐利雪亮,似电光。
  那管事“嗬”的一声,唾了一口:“怎么,你还想还手不成?一个男人,多新鲜呐,行啊,让满院的贵客都瞧瞧。”
  听得这一句,他眼中的光,忽然就暗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很安静地,低头向着地上,只弓起身子来,以手抱头,护着要害。随即便再不动作了,任凭拳脚密集,落在他的身上。
  自始至终,一声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管事的都打累了,趁着她喘气的当口,一旁才有人敢细着声劝。
  “姐姐,罢了,何必同一个没眼色的浪费工夫呢。我方才听见,里头的主子说话来着,道是这天儿瞧着不好,为防一会儿突然下起雨来,措手不及,怠慢了宾客,不如现在就将桌子往花厅里挪。咱们快些去帮手吧,省得一会儿让主子瞧见了,怕是要有话说。”
  那管事听得这一句,才算就坡下驴,重重哼了一声,停下手来。
  “也是,没的让这小蹄子误了事。你们几个,都麻利些,随我进去帮忙。”
  又扭头,阴恻恻看一眼伏在地上,背脊微微起伏的江寒衣。
  “至于你么,便跪在这外头,长一长记性。要是起不来身……”她俯视着他,嗤笑一声,“趴着也行。”
  ……
  所有人都向院中去了,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
  身上四处疼得厉害,先前在薛府受拷打落下的伤,大约是没有好透,此刻只觉得呼吸一次,胸腔里都像针扎一样,提不起半分力气来。尤其是左腿,疼得好像又断了一回,也不知回王府去,老郎中要不要训他。
  但江寒衣没有喊出一声。
  他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待那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稍稍过去,能够行动。便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身体,挪到道旁的树下,端正跪好。
  一个不会给来往行人挡道的地方。
  院中极热闹,像是有下人在麻利地挪桌椅,有戏班子在闹哄哄地收锣鼓,也有宾客在大声谈笑着,称天公实在不作美,好在侯府安排周到。
  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闭着眼,咬紧了牙,用全副精力,去维持刀割般的左腿能够跪稳,而不至于再次扑倒在地。
  那一场令众人担心许久的雨,终究是降下来了。
  比寻常春日里的雨,要大,要急许多,伴随着天边传来的滚滚春雷,沉沉落在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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