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是的,后悔的是我。”
  刘长州没有假惺惺地道歉。他仿佛看到了朱鑫的脸色,缓着语气梦呓般说道:“我有权、有钱、有地位,有妻子和情人,平安顺遂富贵我要什么有什么,但唯独没有过自由和信任。别人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别人。我说你叛贼当诛,我又如何不是叛徒;你带兵打进燕宁,但真正让燕宁元气大伤的其实是我。老朱,逼走你的不是燕宁,是我啊。”
  朱鑫有一瞬间发现,自己在坦白面前不堪一击。
  有谁会真的恨一个自己曾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呢?就算他真的恨燕宁,燕宁站里有千千万万人,他能一一恨得过来吗?
  刘长州说:“恨一个虚幻的概念比恨一个具体的人要来得容易多了,老朱。如果你当时把我杀了,燕宁就此不复存在,你的执念没有了,你真的愿意跟那个劳什子莫林干一辈子吗?为了白雁?”
  “他……”
  “我查过了,老朱,有些话我得告诉你,你听好。你家白雁小朋友,原名萧山雪。”刘长州那边传来吱嘎一声,似乎是他重重倚在了椅背上,“萧良弼的萧。”
  朱鑫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战后燕宁重组,名册里没有这号人,连祁连也没怎么听说过,但在战时他是无人不知的传奇。
  未经训练三枪干掉敌方前线司令的顶尖狙击手,五进炸毁的孤儿院里救出十二个孩子的大英雄,战场上带着二十几号人摸进敌军腹地火烧粮草的奇兵,开发哨兵向导协同作战的战术天才,这些名号比他的功劳更响亮。
  朱鑫上战场不过是十九二十岁的年纪,而在那时,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萧良弼已经在带新哨兵了。
  朱鑫喉咙发干,涩涩地吞了口口水:“那慎歆……”
  “杨慎歆是他的母亲。”
  “他在这儿,所以……”
  刘长州嗯了一声,沉声道:“你的两个教官都死了。他们战后用退伍费重建了孤儿院,遭到地塔夜袭,死在你效忠这么多年的组织手里。他们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现在是你的学生。”
  朱鑫在冬天听到蝉在外边拼了命地聒噪,好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那是耳朵里的嗡鸣。
  萧良弼?
  那个哥哥似的师傅?
  朱鑫拼命地回想萧良弼的样子,脑子里却只有零零星星的片段。那个人温柔而英俊,对谁都是乐呵呵的,但是白雁,不,萧山雪,那个满脸眼泪,咬着牙,神态木得像石头一样的小孩,哪里跟他有半分相似?
  不对,朱鑫突然想,他曾见过的。
  在渝州,萧山雪跟一只丑丑的长毛花猫面对面蹲着,而朱鑫的刺杀目标替他打伞挡着太阳。不可否认那时的萧山雪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当时忘了自己见过。
  许多年前,他在休战的间隙靠在壕沟里,把脚从红褐色的泥水拔出来晾干。萧良弼用一根铁签支着半块布头替他保养枪支,垂着脑袋时睫毛能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朱鑫彼时还是个还只会满手长血泡的嫩瓜,但有这个温柔而英俊的师傅在,似乎一切也都没那么可怕。
  当时是什么样的呢?
  一边是断手断脚的哀嚎,另一边是炊事班用雨水煮草根和午餐肉的潲水味儿。杨慎歆双眼泛红,在精神濒临崩溃的哨兵之间游走安抚,白白的耳垂上戴着一对蓝宝石耳坠,在战后初晴的日光里闪着亮。
  他似乎对萧良弼说过什么。
  对方笑了,沾着枪油的手重重拍了他的头一下,口音带着江南的温软,说你小子,追姑娘的本事比打枪还烂。
  朱鑫突然觉得好笑。
  为了孤儿院,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了孤儿?
  他们怎么舍得扔下那么多战友,扔下那么好的小孩子在这个操蛋的人间受难,还让战友不知情地把孩子折磨得死去活来,然后自己心安理得就去死了?
  朱鑫咧着嘴,抽搐着像是笑了,眼睛酸得根本睁不开,但好似有谁抓住他的头发扯着头皮,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为了公平,把自己变成了帮凶?
  “什……么啊……”
  刘长州轻声道:“咱俩斗了一辈子,坑惨了我的老东家,和你出生入死的弟兄。”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朱鑫脑子里乱极了。他曾经自诩燕宁站最快的刀,只有退役的萧良弼能与之相较;但燕宁怎么就那么不讲道理,硝烟一散就把刘长州这个只会耍嘴的文官提了上来,非要说他们两人才是燕宁站的王牌。可笑主武的朱鑫自己最后叛出燕宁,而主文的刘长州掏空了燕宁。
  他们相识合作的岁月那么长,却把大半精力都花在了争斗之中。
  刘长州这时候反而与他心有灵犀:“老站长临走前我们答应他死守燕宁,明明是互为牵制,可笑啊,竟然没有一个人信守诺言。我当时真的是豪言壮语,说——”
  朱鑫低声接道:“人死不过头点地,你不怕死。”
  刘长州低声说:“孩子们都上战场了,再做点什么吧。你帮我赎罪,我帮你复仇,我们都能解脱。”
  刘长州是个精明人,他要用自己换朱鑫。
  朱鑫躺在床上,骤然觉得月光有点太亮了。他抬手挡住眼睛,又怕谁发现一样急遽地抹了过去。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房间内置系统运行地嗡嗡声,夹杂着音响中老对手的沉重呼吸。
  他的半生已经在执念中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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