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5. 特别的

  晓雯是特别的。
  对天明来说(对其他人来说是不是,他不清楚,)晓雯是特别的。
  「特别的」朋友?──肯定是;是他「大好」的朋友。
  天明朋友不多。
  他显然不是喜欢到处交朋友的人。
  他很难理解别人──总觉得他人的思考很复杂,常常在心里进行想像的攻防战,却每每被「不如己意」的对话发展摧折信心;很多时候很害怕别人觉得自己讲的东西很无聊,同时却深知对方或许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因为天明这人就很无聊──那张嘴说个不停的话,基本上自动忽略掉就是了。
  听人家说话又是很累的事情:你得过滤值得听的部分,跟剔除狗屁不通的胡扯──胡说八道佔大部分。
  如果对方都在胡扯,而又不能抢人家话语权,与其强迫继续聆听、消磨耐心,不如掉头远离。
  他很难接纳别人的价值观──主要是因为他对主流价值嗤之以鼻──大部分他认识的人都满口迂腐的陈腔滥调。
  他并不是封闭守旧,只是觉得大多数的人无法从一而终遵守自己信奉的圭臬(不论这套价值信仰多么「主流」);有的人甚至无法给出连贯的逻辑,不知为何信而盲信自己也不懂的原则。
  说老实话:人就是虚偽。
  但是,比起那些稍有羞耻心而注意言行的人,那种不修边幅、自以为站在世界中心,要全天下都顺从己意之人更让人难以忍受。
  也不是说他站在道德制高点,有资格去评断谁对谁错;他只是不愿花时间去逞口舌之快,懒得去跟价值观与自己不符的对手争辩──因为他无法忍受对方因逻辑不通而语塞、口吃的情形──跟思绪不清的人辩论根本是浪费时间。
  大多数他认识的人都是这种固执己见、好辩,却又辩不出个所以然的傢伙,天明也懒得去硬碰硬、说服他们。
  所谓的「认识的人」──那些得归类为「我认识你、也知道你的名字,因此你该然是个『朋友』」的那些人──他们太爱花间证明自己是对的而强词夺理,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以理服人,只关心你是否吃下他们的观念,乖乖吐出「被你说服了」并闭上嘴巴。说穿:他们只是需要会「对对对,你说得都对」附和的听眾,根本不想听你揭穿他们逻辑的漏洞;讲出来,又「见笑转生气」净说「说了你又听不懂,早知道就不跟你讲这么多。」反过来指责明明言之有理的自己。
  也罢;扯一堆废话,不如打从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与其忍受这种抱怨自己讲话不动听的人,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要深交──绝大多数「认识的人」都是这种无法接纳自己的意见、能当朋友的人。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觉得这些「得勉强当作朋友」的「非陌生人」偷偷讨厌他──因为没有人愿意理解天明的意思,进一步深聊、深交,进而建构出一个完整的认识。
  既然无法成为朋友,天明就懒得更深入去谈「严肃的事情」──在这里当然是指分享内心话、自我揭露──而只讲很肤浅的东西(如果有「任何东西」值得一聊)──若不,乾脆什么都不聊。
  他情愿封闭自己,不跟任何人深入交流。
  与其煞费苦心去思考如何结交一堆不喜欢自己的朋友,还得勉强笑脸维持表面的友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知己」(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啥米碗糕」)──就让淡薄的情分逗留在「仅仅认识」的阶段。
  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戴上虚偽的面具、人人好,大概什么「朋友」──认识的「非陌生人」──都交不到,因为自己的烂个性他自己最知道:跟他深入交流一阵子后,很快会注意「一刻都难以忍受张天明这种人。」
  为什么?够讨厌自己的人可以很肯定地说:「我讨厌自己。」自然而然,不会去奢求哪个谁来忍受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自我。
  就只有晓雯像真朋友──真挚的女生朋友──那样真诚地与他来往。
  他喜欢──喜、欢……这个朋友──真的──
  真的?……或许吧?
  同是「高智商」的同儕吧?
  大多数时候,他觉得晓雯「懂」他;就算他更多时间在自说自话,她也不会假装懂──这很重要──她不会装懂,她会很诚恳地听他说话;她会静默下来,认真听他说话,偶尔点头、偶尔「嗯……嗯……」表示自己还在跟随他。
  这对他来说,才是朋友交流之间真正重要的:跟着他,任他说──而非假装听懂,无论有没有真的跟上。
  晓雯的应答模式让天明很自在:因为他不用配合任何人──有时候讲得忘我,也无所谓──可以自在讲自己的、作自己原本的样子。
  特别的「朋友?」──没把握。
  当时:营火晚会前,队辅表演时间。音响太大声,让天明耳鸣到头昏眼花,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差点昏厥。他用力喘气,扯着嗓子发出低吼,尝试用自己发出的声音稍微盖过震耳欲聋的电音──后悔报名参加毕旅──只能无助祈求这齣闹剧赶快结束。
  他突然感觉一双温暖的手,罩住自己的耳朵,而周围噪音顿时变得稍微模糊些,他头也不那么痛了──是晓雯轻轻摀住他的双耳,用脸颊贴着他的背,稍微提高音量说:
  「把耳朵摀起来就好了。」她的声音透过天明的肋骨,沿着脊椎,传进脑袋。
  「有没有舒服点?」
  他当下感受一道强烈电流直击他的心脏,而后贯穿全身。那瞬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只剩他的心跳声,规律地跳动……陡然加快「踫踫、踫踫、踫踫──」
  「朋友」吗?──肯定的;肯定不只是「认识的非陌生人。」
  「只是」朋友吗?──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充分感受对方的温柔──甚至,独佔这分温柔──却意识到这些贴心举动或许只是基于友善,就像爱护猫狗动物那样?
  想到这,不免令他心如针扎。
  他没勇气试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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