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更有的,是不堪压下来的那些个重税,举族投奔了那些个大户,给人家做了佃户,逃了税,却也丢了户籍,于是举家不是奴籍,胜似奴籍,生死再不由己。
待离得衙门远了,徐三便又把烟袋给点上了,幽幽一口气里,叹出来的都是些人生不易:
“这几年,北疆不是再不打仗了么,你且瞧着,萦州城里还好,哪怕是福手福足,只要那家伙什还能行事的,那便难免要替那些被征走死在战场上,再没回来过的兄弟们继上香火,全了家里老人的念想。”
“左右人都没了,单纯把孩子过继在父兄叔侄名下,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实际上还是在自个儿膝下养着。”
“有那些个稍稍讲究些的人家,举族而居的,那身上的担子也就重了,一人得挑两房、三房,替兄弟兼祧了去,行那等敦伦之礼。”
说着,徐三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抹讥嘲:“再往乡下去,更有那‘借种’之事,蔚然成风。”
“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做些什么……往年里,那些个贞节烈女,竖起来的牌坊,都还挂着,牌坊底下的人啊……”
司微叹了口气:“这事儿,那些个女子们能愿意?”
徐三摇头苦笑:“她们愿不愿意的,谁管呢?”
司微这会儿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能道:“徐牙出身,应当是比那些个寻常百姓要富裕些许。”
提起这事,徐三嘬了口烟杆,苦笑:“不成喽……原本也算是耕读之家,可惜传到我爹那一代时,家业便也败得差不多了,最后终究还是操了贱业,掏空了家底儿,在这衙门里寻了个官牙的差使,算是躲过了一场灾祸。”
徐三说是这般说,面上却隐有自得,怕是不仅在北疆之乱的影响下,躲过了这场征兵的灾祸,甚至连着家里人,也都跟着受了几分好处……征丁这种事,得是当地的驻兵都尉到衙门拿了户籍册子,按着册子上的记载挨门挨户去征。
衙门有人好办事,他哪怕是个衙门底下说不上话的官牙,却也是多跟户曹手底下的人打交道,花些银钱,疏通了关系,想在户籍册子上勾销了去,事后不打了再添回来,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所以他说的这话,在司微听来,依旧是和底层的百姓们是有壁的。
吃绝户这种事,便是司微上辈子在孤儿院里,也曾从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婆婆们处有所听闻,甚至还就是发生在她们自个儿身上的事。
农村的吃绝户,不仅仅是逼着家里没了男人顶梁的孤寡,为着逝去的男丁大摆流水席,硬生生把这一户人家积攒来的银钱都给吃绝了,最后是能连带着家里压水井的金属把手都能给揪下来带走的,更况论是那些个稍稍值钱些的东西。
家里没了后,再没个日后能顶梁的男丁,这个家,便也就跟着没了以后。
没了以后,便也就再没能有起来的时候。
家里剩下的家财,便也就是没主的对象儿。
至于那剩下的婆婆媳妇子……都是女人,年老的黄土一埋,年少的择日再嫁,跟这个家有什么关系?
上辈子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都还能见着的事,司微不觉得放在如今,民风更为淳朴彪悍的古代,那些个吃绝户的人,又能给被吃的人,留有几分脸面与余地。
所以一个男丁,对于一个家来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保证,更是不至于当真教被墙倒众人推的保障。
至于是不是自家的种,对想活着的人来说,不重要——甚至媳妇子能改嫁,那些个上了年岁的婆婆,却是没有半分退路的。
所以徐三说:她们愿不愿意的,谁管呢?
司微没有跟徐三再往这些个底层逻辑里掰扯,没有必要。
既然已知萦州缺人,人不好买,那就从别的地方再想法子。
于街头与徐三分别,司微怀里揣着房契文契和吴崖谙往回走,只是走了没多久,司微便停下站住,捂住自个儿的心口:
“……吴兄,我这胸中,憋着一股子闷气出不来,好生难受啊!”
吴崖谙立在街上,看街上那些往来串走的小贩,和有些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装扮的货郎,也跟着沉默了许久,半晌:
“我有时候难受得紧了,也就蒙着被子嚎啕一场,哭完便罢。”
吴崖谙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落寞:“幼时,我也曾问询过我父,说如何为民请命,方才能使得百姓安居无忧,我父摸了摸我的头,只回了我四个字。”
“他说:——请不来的。”
“天下百姓之如何,皆系于君王一心,然君王担着这天下江山社稷,注定了难以往民间多看上那么两眼。”
“于是便任命官员,替君王执掌一地,替圣上,多往地底下,看上那么两眼。”
“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像我爹、像我外祖那般的大傻子。”
“傻到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些个提心吊胆,非要彰显自个儿不合俗流的事儿。”
吴崖谙拍了拍自个儿的胖肚子:“像我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花钱买开心的过日子,享受荣华富贵不好么?”
司微失笑:“……若你当真是个好享受的,何必又跟着南下。”
吴崖谙翻了个白眼:“那是操心我爹日后的前途,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