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是汪工请来的客人,不是你的客人。”
  “不是吗?”
  汪工认了。
  他望着这三天以来,罗敷铺就满地的行李。
  年轻男人,额角跳了跳。
  他对罗敷说:“过了明天。”
  “过了明天,你再离开。”
  而后,季庭柯重又陷入了安静。
  *
  夜里,季庭柯主动睡了沙发。
  沙发是老榆木材质的,一棱一棱地硌在背上。
  它也有唯一的优点——
  起夜、或者反复地翻身,动静相较躺在床上而言,会更轻。
  再加之:
  汪工睡觉的时候,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总是断断续续地、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一声呼噜。
  季庭柯睡不着,他迟迟入不了梦境。
  意识愈发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觑着轧开的门缝。
  他知道门缝后,藏了一双女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丝毫没有闯入的意思。
  只是静静地盯着季庭柯——
  似乎怕他一不留神、忽地变成一缕轻烟,就这么飘走了。
  是夜,浓郁的墨色化不开。漂浮在半空中,集成粘稠、具像化的一团。
  季庭柯在第十次翻身后,终于忍不住地、从沙发上打挺一跃。
  伴着他的动作,汪工躺在床上、也滚了一圈儿。
  幸而,对方并没有醒。只是热得将被子踢了,用被角在脸上瞎抹一气、蹭了满头的汗。
  为了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季庭柯并没有穿鞋。他赤着脚、走出了侧卧。
  隔了一个客厅的距离,主卧的门也敞着。
  罗敷没有开灯,就这么干巴巴地在黑暗中坐着。
  像一只索命的女鬼,手上还拎着那只上过战场的相机。
  她冲季庭柯扬了扬,比了个口型、指着相机:
  没坏。
  季庭柯不动声色地盯着女人。
  直到罗敷捻着那一小片、下午被她抢救出的存储卡,重又插入了战损的卡槽。
  倏地,相机上亮起一点红光,刺痛了季庭柯的眼。
  他鬼使神差地走向罗敷。
  在对方的演示、“回放照片”下,季庭柯终于看到了:
  在他重返盛泰的第一天早上,罗敷口中、她所说的“日月同辉”。
  她没有说谎。
  两大天体,在天地间绝美交响。
  季庭柯伸出手,他碰了碰那颗萦绕光圈的巨型火球。
  没有阳光的温度,只触到了相机滚烫的机身。
  他的指腹按着屏幕,戏剧般地滑到上一张——
  一张无比熟悉的、男人的上半身照片。
  季庭柯认出来,那是他自己。
  他第一次与她不告而别、前一天早上,罗敷按下快门。
  他当时还说:“拿来做遗照挺好。”
  隔了近一个月,再见这张照片、季庭柯有些恍忽地吸了口气。
  罗敷慢吞吞地说:“拍得真好。”
  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季庭柯失笑,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那是因为,你是专业的。”
  女人摇了摇头,似乎不认可他的说法。
  她一头长发都甩在了脑后。
  细细的指尖伸出来,沿着季庭柯的眉眼,摸到他高挺的鼻梁、薄情的嘴唇。
  小玫瑰
  季庭柯没有躲,罗敷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出格举动。
  她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因为你长得好。”
  眉毛、眼睛,以及会说谎的嘴。
  每一样都长得刚好。
  刚好是罗敷喜欢的模样。
  多一分就显得野蛮,少一分、就错觉缺点担当。
  二人都无言了片刻,季庭柯迎上罗敷滚烫、炙烤着他的目光。
  他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替对方关掉了相机。
  于是,那黑暗中、唯一的一抹红光也遁走了。
  罗敷凑得离对方更近。
  季庭柯的呼吸都快喂进女人的嘴里,他随手解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枕着罗敷的吐息,季庭柯打破了沉默。
  他问:“不打算走了?”
  罗敷低声说:“暂时。”
  她扶着他的小臂,轻轻摸了上去。
  “可能以后走,也有可能不走了。”
  罗敷闭着眼睛,低声喘息。
  “如果我走了,谁给你收尸?”
  季庭柯呼了口气,听着一句、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这么盼着我死?”
  罗敷一直仰着头看对方,与他黑漆漆的眼睛对视。
  眼睛也酸、鼻子也酸。
  她吸了口鼻子,闷着声淡淡地:
  “祸害,都是要遗千年的。”
  他遗千年的时候,她又会在哪儿呢?
  季庭柯攥着罗敷的腕子。
  他将她滚烫的掌心,从自己的小臂上拿下来。
  男人盯着她右手厚厚一层握惯了相机的茧子,那里沁着黄、藏了分毫烟味——
  他轻轻贴近。
  他问她:“你在这里,陪着我遗臭千年、万年。”
  “罗记者,你不打算回去工作了吗?”
  这是句玩笑话。
  但罗敷声音平缓,很郑重其事地:
  “不回了。”
  季庭柯没有意识到,自己反常地愣了一下。
  他觑着对方的神色,确认她没有故意拿自己找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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