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 恋爱停止条件:时间之神柯罗诺斯的剋星
此时,我和花纶从咖啡厅步行至附近校园简餐店,犹如从悲伤时间宝瓶中跨出崭新步伐,准备一起享用晚餐。简餐店内流泻出曲调轻快的歌曲,加上幸运地寻回失落手錶,使得我的心情彻底翻转。
按民法第99条第1项规定:「附停止条件之法律行为,于条件成就时,发生效力。」
在等待上餐的时候,他翻阅我的小六法,随之把这奇怪法条摆在我的眼前。每个字我都认得,一旦构成法律之后,像是完全没见过面的陌生人,难怪有能力成为时间之神或死神的剋星,祂们恐怕也很难理解这条规定到底是什么意思?
面对自己所不理解或未知事物,总是会感到不安甚至畏惧,这一点应该连神也无法倖免。
「为什么技安会变得如此难懂?」我不禁双眉深锁,同时觉得头顶有种说不出的束缚,我索性把红底白点发箍取下收入包包之内。
经过我们身旁的服务生对眼前此般景象见怪不怪,毕竟很多学生会在此讨论问题,只是听见我说出「技安」,仍旧免不了露出一丝惊讶。
花纶胸有成竹说:「这已经是哆啦A梦等级,才不是只会用蛮力解决问题的技安。」
「既然是时间剋星,所以这个较高等级的哆啦A梦可以回到过去、直奔未来?」
「你真的很聪明伶俐,很有慧根念法律。」
我心想:这分明是在捧你自己吧?
果然很有小丸子里花纶的浮夸架式。目前为止,我实在无法真心喜欢上法律,尤其是上午差一点被鸡蛋和苹果给砸死,以后恐怕也将是如此。
「只要交一个法律系的高材生男朋友不就得了?」
住在内心的那位小女孩,瞬间发出了顽皮吶喊,用力敲打着我的耳膜。
所谓的「停止条件」必须用相反的角度来解读,就是原先有一段不确定的法律关係,在出现某个双方约定好的条件时,那段不稳定的关係就会因此而确定下来,所以才会称为「停止」:也就是停止了不稳定关係的条件。
「啊,原来如此,就像…」我恍然大悟后迫不及待回答,却又变得吞吞吐吐,发出只有蚂蚁能听见的声音:「就像恋爱一样。」
「没错,好比勇敢说出『我爱你』而确定双方的交往关係,所以爱情就是时间或死神的剋星,很不可思议吧?因为停止条件原则上没有时间的限制,非常特别,所以才能够称为『时间剋星』。不过法律『适用上』禁止溯及既往,也就是不能向过往生效,因此无法回到过去,毕竟已经发生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就算是神也一样莫可奈何。万一过去被改变了,时间河流会在那个地方產生分歧点,导致出现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河流,滚滚向前奔去。」
花纶以坚定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双颊略为泛红,至今为止的十八年人生,虽然有许多追求者,可是不曾有人敢当面对我说出「我爱你」。
假如我没有弄丢宝贵的时间,眼前也就不会蹦出一个「罗密欧.荷米斯.花纶」,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任谁也无法改变,会发生的就是会发生,或许连神也未必会知情─我和他相遇在失落的时间之河,那条河里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会喊我『小亘』呢?」
脸颊发烫的我趁势转移话题,顺便探究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凋谢过。」
「这又是谁说的啊?」
「很抱歉,又是那位海德格先生。不过我认为美丽的人事物会永恆存在,就像…」
「就像什么?」我满心期待他会说出正确答案,这题比民法教授的问题要简单太多了。
我捕捉到他表情犹疑之中的胆怯害羞,此时亲切的服务生为我们端上两份生菜沙拉及玉米浓汤。
「喏,这个给你。」他用餐匙将沙拉中的苹果慎重地摆放至我的餐盘之内。
云淡风轻的语气,略为颤抖的双手,瞬间的羞怯神情,附上恋爱停止条件的苹果?
我该不该吃下?
「我要的苹果才不是这个呢!」
正当我准备回丢出一颗直球时,花纶忽然停止动作,眼前一切如慢动作镜头影像播送,他伸出右手将我飘落的发丝轻拨至发烫的左耳后方。
「好险,漂亮的头发差点就沾到沙拉了。」
我旋即缩回前倾身躯,眼神飘向桌上浓汤以及那条「时间剋星」的民法规定。方才预备投出的直球似乎可以暂时先收起来。
「恋爱停止条件」应该可以约定很多项,藉此来确定每段不同且不确定的关係。每成就一项条件,心意相通的彼此就确定一段关係,慢慢地、轻柔地、手牵手在时间之河里徐徐前进。
「你怎么了?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係。」我轻轻摇头。「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哦!」我用叉子吃下他给我的苹果,酸甜滋味从味蕾传到心中,一颗石子打在心底湖面散出涟漪,朝无边无际的时间河流扩散。
「我认为美丽的人事物可以永恆存在,就像你…你的名字,小亘。」
「不是我?而是我的名字?」我诧异地看着他。
为什么花纶不趁胜追击?真是个聪明又迟钝的笨傢伙。
我心中纳闷着他的不浪漫回答。倘若再前进一步,说不定今天就有机会达成其中的一项停止条件。
「荷花再美,也会凋谢,耐心等待下一次纯洁花苞的绽放。这是一种循环的生命之美。我觉得这就是生命为什么如此有趣,因为它总有尽头。电影《爱在黎明破晓时》的女主角席琳(Celine)也曾这么说。可是『亘』本身就有亙古永存的意义,拿掉了『宀』的束缚,不啻是让这朵美丽之荷得以更自由地散发迷人丰采,而且把香气传向永恆的意识境界。」
吐出这段意味深远的话后,他呼出一口气,兀自喝下浓汤来掩饰自己的害臊。
我放下餐匙,双手托腮发问:「这应该不是海德格或安伯托.安可说的吧?」
「不…不,这是花纶说的。」
听见他的肯定句回答后,我忍俊不禁。
「花纶,纵使花朵再美也会面临凋谢命运,如同消逝的罗马荣光,就像现在这首轻快歌曲一样吗?唱了好几次”Dead Flowers”呢。」
我兴致勃勃跟随这首具有乡村摇滚风格的曲子轻晃身体,然而我此前并未听过这首歌。
“Take me down little Susie take me down
Cause I know you think you're the Queen of the Underground
You can send me dead flowers every morning
Send me dead flowers by U.S mail
Send me dead flowers to my wedding
I'll be in my basement room with a needle and a spoon
With another girl to take my pain away
And I won't forget to put roses on your grave”
他放下餐匙后捏了一下鼻樑,呈现若有所思的样貌后说:「这首歌曲相当致命。带来了病态痴恋及无与伦比的美丽,自由不羈之中的态势之中,却拉入了死亡与消逝。」
「一种病态痴恋和美丽?」我睁大了水汪汪双眼说:「这么轻快明亮的旋律,怎么会是病态?」
“Dead Flowers”是「滚石乐团」(The Rolling Stones)于1971年创作的美式乡村摇滚歌曲,不过很少公开演出,后来曾被美国重金属摇滚大团「枪与玫瑰」(Guns N’ Roses)翻唱而大红大紫。枪与玫瑰主唱Axl Rose狂放不羈的形象和这首歌曲的詮释意涵更为相衬。
因为这是一首传统美式乡村歌曲,旋律轻盈悦耳,歌词乍看之下是男主角深情缅怀已逝去的女子Susie,曲调中充满浓浓爱意:Susie每天早晨会亲自为我送来「死亡枯萎的花」,用美国邮政寄送给我,在我的婚礼上也不忘捎来最爱的死亡之花。
男主角最后甚至因为忘不了挚爱的Susie,即使有了其他女孩可减轻身心痛苦,依然想念着Susie─不会忘记在你的墓前放上最爱的玫瑰。
「好痴情喔,这样不就是充满浪漫情怀的恋爱吗?宛如一种至死不渝的爱,即使两人终究无法长相廝守,却深深想念着彼此。」
我拿起鲜红欲滴的小蕃茄,想像它是一朵凋谢的玫瑰花瓣,缓缓吃下这份死亡爱恋。
「小亘,歌词特别的地方就在于”Dead Flowers”其实是指罌粟花、大麻种子、吗啡或其他毒品,所以他每天期待的是自我耽溺的爱及毒品。其中一句” I’ll be in my basement room with a needle and a spoon”(我在地下室房间拿着针筒与汤匙),更是直言不讳写出在自己的地下室注射海洛因。」
眼前生菜沙拉转眼间好似全变成五花八门我所没亲眼见过的毒品,对我露出致命的神秘微笑,方才吞下的小蕃茄或许就是一颗痴恋的罌粟种子?
他也吃下一颗小番茄后补充说:「不过这依然是一种疯狂又充满生命力的爱恋。鲜花枯萎、爱人逝去、毒品也起不了作用时,我怀抱着无限思念的心情,在大雨滂沱的早晨,独自走到你的墓前,为心爱的你献上最后玫瑰。在时间之流里,所有一切悄然而逝,极致疯癲的爱情却在意识深处留存下来。这就是『亘』搭配纯洁之荷的意义,而且…」他的眼神露出奇特的希望光芒。
「而且產生的恋爱足以打败时间或死神,彻底成为祂们的剋星?」我忍不住接续他的话语说道。
「Exactly!」
「花纶,你怎么突然说出英文?」我忍不住笑出声音。
「因为我不小心幻想自己是主唱Axl Rose,那种狂放自由和源源不绝生命力的表徵,十分让人心动,尤其是逃脱框架的自由。」
「在框架之下才有自由吧?大部分的人不是真正想要自由,因为自由伴随着责任,而多数人深深害怕责任。佛洛伊德不是这样说的吗?」终于轮到心理系的我可以发球了。
「这是对谁的责任?存在的本体或是存在环境的共同体?况且为了责任而拋弃自由才是真正愚蠢。」花纶的语气逐渐变得激昂。
「没有责任与义务,哪会有自由?法律不也是这样詮释的吗?」我万万没料到花纶会提出逸脱常规的问题。
他再次拿起我的小六法后说:「其实你渴望着自由吧?有了自由,才有办法激出美丽的恋情,也才能成为时间或死神剋星。举个极端例子,吸毒嗑药到底算不算自由?我该对谁负起责任?」
“You can send me dead flowers every morning”
你可以在每天早上为我捎来枯萎死亡的花─毒品。
这真的可以算是恋爱的停止条件之一吗?
我撕下一小片烤麵包往嘴里塞,咀嚼着”Dead Flowers”以及犹如大麻花带来的短暂自由,甚至没发觉包包里手机所发出的规律震动,提醒我该回到自己应有的既定位置。
我亟需许多停止条件来作为「时间剋星」,我还想要更多的时间。
然而左手腕上的昂贵时间兀自不停走着……